柳輕绮一回來就知道了方濯被關小黑屋的消息。
他第一反應也不是急,就是覺得奇怪。小黑屋是振鹭山的一項懲罰機制,其實就是面壁思過,不過是尋風崖上一處被靈力籠罩着的不能聽不能看的漆黑山洞而已。犯了事兒的弟子有時就會被送到這裡來思過。以犯錯的程度為底,每人思過時間都不同。最少一個時辰,最多就不設限了,三日五日十日都有,就看犯錯的什麼時候知錯,且得說出自己錯誤的原因并且表明改錯的決心,方才能被放出來。
振鹭山的懲罰方式也挺多種多樣。罰站罰跑圈或是罰練劍都有。一般來說,隻有犯了打錯、且強硬着絕不承認自己錯誤的人才會被關到山洞裡去,并且開啟山洞靈封的鑰匙隻有魏涯山才有,其他人想進去躲貓貓都不成。
方濯從小到大,犯錯也不少,但大部分都是小打小鬧,無意為之。且他心思活絡,認錯态度良好,基本上就是罰抄兩頁字就完事。長大了就更貼心,一點也不讓人着急。這麼乖一個小徒弟,這是惹到誰了?
柳輕绮以為是他又和葉雲盞打架了。結果一去東山門,看着師弟也在那發愁呢,一瞧見他就撲上來,嚷嚷道:“師兄你得救救你徒弟,掌門師兄說要把他趕下山去呢!”
柳輕绮腦袋裡嗡一聲。他忙問葉雲盞方濯究竟惹到了誰,得到的結果也是毋庸置疑的:
魏涯山。
柳輕绮心裡一陣涼。他扔了葉雲盞,大跨步出去,還沒出東山門,迎面便撞見了魏涯山。
葉雲盞有時嘟囔魏涯山,喊他老古董。魏涯山比柳輕绮大了十歲,相對于葉雲盞來說,更是“長兄”的存在。從柳輕绮記事起,大師兄就好像一扇屏風,始終擋在他們面前。進能禦劍制敵,退能安撫衆人,情緒穩定,非常可靠。
大師兄有着一套标準的安慰人的技巧。他從小就會安慰人,師弟師妹們受欺負的時候,被人冤枉的時候,被心情不好的師尊挑刺罰站的時候,身邊都有他。如果叫柳輕绮給魏涯山的前三十年做一個概括,可能他隻能用“舍己為人”這個詞來形容。他沒太記得魏涯山為自己做過什麼,他的記憶全是他敞開胸懷面向衆人的樣子。魏涯山摳門他也知道,不過他同樣也清楚,魏涯山的錢從不花在自己身上。
魏涯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柳輕绮坐在對面,一時間突然有了某種沖動,恍若時光回溯。他十五六歲的時候曾經坐在對面,二十歲的時候也曾在這裡聆聽魏涯山的教誨。大師兄從弟子變成掌門,意氣風發的少年過了而立之年,他從魏涯山臉上看不到歲月的痕迹,但總感覺有什麼正在變化,且正深刻地改變他。
“師兄。”
柳輕绮的眉眼輕輕動了一動。他苦笑了一下,張張嘴,終于還是沒讓那個詞滾出來。
他想喊大師兄來着。
魏涯山站在桌邊為他倒茶。一句話不說,隻是沉默着,柳輕绮也能看出他無比疲憊。他起身打算接過茶壺,卻被魏涯山輕輕一拂袖,送着又坐了回去。
“你等着便好。”
“師兄,”柳輕绮道,“我——”
“你先不要說話。”魏涯山一擡手。柳輕绮剛想起身,便被一股沉重的威壓震得軟了腿。他枯坐在座,隻能看着魏涯山慢條斯理地替他将茶滿上,推到他面前。
茶香袅袅,溢滿四座,柳輕绮看着杯底映照出來的自己的臉,突然感覺手臂上一陣癢。他的手指猛地攥緊了衣衫,竭力控制着不要去抓撓它。但很快,這種癢蔓延到了面頰與脖頸。宛如一陣蝕骨的疼痛,讓他不由微微有些發抖。柳輕绮用衣角纏上自己的手指,遏制着沖動。但身上卻依舊好似被一條蟒蛇緊緊纏繞,又麻又酸,最後他終于忍不住了,偷偷探手到袖中,胡亂抓了幾把。他以痛止癢,手上收不住力氣,感覺指尖有些黏黏膩膩的,但就這麼一個動作即刻便被魏涯山發覺,他敏銳地轉過身來,盯着柳輕绮看了一陣,突然一把鉗住他的手腕,露出了那節小臂。
手臂上兩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經由方才一番動工,再度裂開。血流得不多,看起來更多是膿水。魏涯山的眉毛卻緊緊擰在一起,目光從手臂上落到柳輕绮面龐。當師弟的一點也不猶豫,立即落了眼神,不與他對視。
許久之後,屋裡才再度響起魏涯山的聲音:“什麼時候的事?”
柳輕绮面無表情,平闆地說:“雲城。”
“為什麼不和我說?”
柳輕绮不說話,慢慢将手臂抽回來。半晌,他才慢吞吞說了句:
“我以為解淮師兄發現了,會告訴你的。”
好一招推卸責任。魏涯山立于面前,若不是站得穩,看着都要被氣暈了,呵斥道:“解淮不說,你就不說?萬一他沒發現呢?”
柳輕绮說:“他沒發現,那不正好嗎?”
他擡起頭來,眼神微動,語氣卻是無比平靜的:“這麼多年從未複發過,讓他覺得隻是一時巧合,不必過于擔心,也是好的。”
魏涯山閉上眼睛。現在他不願意去思考解淮這是在包庇他,還是不願意發現。不過解淮之前确實鬧過一回烏龍。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柳輕绮到尋風崖上散心,他以為他要跳崖。當即便報告到他這裡,幾個人火急火燎地過去,發現人家在山上待得好好的,一點要跳的意思也沒有。
解淮是個謹慎的人。他會因此而縮減部分讓一些不必要事件發生的可能性,也符合他的性格。魏涯山甚至知道,柳輕绮是因為還殘存着一點面子才沒有去抓臉薅頭發。他現在緊張時依舊有反應過慢的情況,不過已經好很多了。魏涯山想過會再次發作。但是沒想到會在這個節點上。
突然,他對一切好像都有了理解,仿佛一聲預警被拉響,所有的真相便都水落石出。
他于柳輕绮面前就坐。柳輕绮低着頭,明白掌門師兄是要跟他談談。不過要說什麼,他想不通。他來隻為了一個人,願意跟着魏涯山過來聽說教也隻為了一件事。心像墜入泥沼,故事百無聊賴。勸說現在對于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除非魏涯山給他整個大的,否則他一定聽不進去。
魏涯山聽他的,真的給了他一個大的。張嘴就是:
“方濯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柳輕绮猛地擡頭,一時愕然。他還沒來得及問魏涯山是怎麼知道的,卻就聽大師兄平靜地說:
“他自己過來告訴我,說他喜歡你,待你不同,對你有别樣的感覺。來說,隻是因為看你每日焦躁不安,又想不應當瞞着長輩,故而過來和我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