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婳婉熱情正直,從不食言。說巳時來,一刻也未曾落後。她春風得意地走進來,一看到柳輕绮便笑了,故意道:“哎喲,難得見你氣色這麼好,等我呢?”
剛剛“白日宣淫”完,柳輕绮看她就心虛,聞言便下意識起身:“師姐要帶我去哪裡?”
“嗯,你這好徒弟沒跟你說?”
雲婳婉故作驚訝,看了方濯一眼,急得方濯一個勁兒地給她使眼色,又在柳輕绮一回頭瞬間恢複正常。柳輕绮狐疑看他,手上卻就被雲婳婉拉住了,親親密密往胳膊上一攬,笑眯眯地說:“走吧,姐姐帶你下山玩去。”
邀約來得太快,柳輕绮方寸大亂:“就咱們倆?”
“怎麼可能,還有鳴妤跟着呢。”
“你們要去做什麼啊?”
“嗯……鳴妤說天香樓又上了新衣裳,我想去看看。走吧!來都來了,總不好讓我無功而返,多丢人呐。”
柳輕绮被她連拖帶拽地帶走了。他神色惶恐,但卻百拒而不得,被雲婳婉拉出門的瞬間轉頭看了方濯一眼,很明顯已經明白了這一招數究竟是誰拙劣的主意。
方濯站在原地,沖他攤開手笑了一笑。柳輕绮隻來得及最後狠狠瞪了他一眼,便被雲婳婉拖着出了庭院,兩人争執還沒有兩句,便驟然跳出一個熟悉的女聲來:
“師尊,師叔,你們要去幹什麼呀?”
雲婳婉非常驚喜:“守月?你怎麼也在這兒?”
“我來看看師尊,不知道師尊頭疼好了沒有。”君守月天真爛漫的性格于此表露無疑,“師尊是要下山?那你不頭疼啦?”
方濯聽了滿耳朵,便隻能歎一口氣。君守月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功力還是半分未減。但柳輕绮能踹他,跟君守月生不起氣來,便好聲好語地給她解釋了一番。一聽到要下山,君守月哪管自己師尊願不願意,當即便跳起來,要加入這支奇怪的隊伍:
“我也要去!師尊,帶我一個!”
柳輕绮估計又開始頭疼了:“帶,帶,讓你雁然師叔帶着你去……”
“你也去!”
啪地一下,塵埃落定。柳輕绮連句“不行”都說不出來,一前一後便被兩個強盜給綁走了。方濯靠在窗邊,靜心等待着雲婳婉和君守月一人扯着一邊,直到把柳輕绮分得連個影子都看不見,才緩緩直了身,斂了笑容,望着遠方發了一陣呆。
随即他起身,站立在柳輕绮的屋子中央,打量一番。柳輕绮屋子不大,他也不愛走動,一張睡覺的床和一張吃飯的桌子足矣,另在一側開了一間小小的書房,不過他也不怎麼讀書。方濯帶着那點将要消散的記憶,在他的房間裡轉了一圈。果然,一點尖銳的東西都沒尋到,牆上連把劍都沒有。他的房間沒有剪子,沒有短刀,甚至沒有一把改錐。連桌角都被磨圓了,床榻邊緣也墊了一層紙,沒有一點尖角,也不曾有任何可以傷害自己的機會。
當然,也沒有任何關于柳一枕的痕迹。
方濯不知道柳一枕還活着的時候是住在哪裡的。但整個觀微門裡都沒有,乃至于振鹭山,都未曾有過一絲半點的痕迹。唯一映證他曾活過的證據或許就是觀微劍,但一柄鎮門神兵在失去主人之後便會覓得下一位,它又如何能叫人知曉柳一枕曾有過怎樣的人生?聽魏涯山說,現在唯一能看到柳一枕的地方,便是在墓園。但在柳一枕的墳建得很高,且有一層結界,無人能靠近。這也是他死前自己的要求。
方濯倚靠在柳輕绮的床榻旁,感受到他的氣息正在逐漸消解,慢慢閉上了眼睛。魏涯山是一個細心的人,他不會允許任何危機的苗頭存在,往往會從根上就進行拔除。但這樣也會給後人一個極為明晰的側面的證據——柳輕绮再怎麼想掩蓋,他的房屋都已然說明了最為真切的一點。魏涯山不讓他觸碰劍刃,不允許他接觸尖銳的事物,甚至在他的房中連塊長汗巾都找不到,他不會無緣無故做這些事。
就好像當年,柳輕绮在宴席上喝醉要回屋時,魏涯山嚴令他将一些尖銳的東西都收起來,并且決不能讓柳輕绮發現。
方濯的心頭一陣一陣地亂抽。他感到有點疼,又有點昏,血也像浸了迷藥,包裹着脖頸上的血管,随着記憶回流而亂七八糟地跳。
實話講,他有點沒有辦法想象。
一個自從與他相識時便仿佛很逍遙、很快樂的人,是如何在棺椁旁不吃不喝坐了三日,又是怎樣在回屋後以劍鋒抵近自己的脖頸、割斷自己的喉管的?
又是如何将從前他嗤之以鼻的絲帶挂上房梁、将脖子慢慢地搭上去,卻在最後的千鈞一發之際突然滾落下來吐了一地血的?
又是怎樣割裂自己的手腕、任憑血液汩汩而流,刀鋒與筋骨相磨之間吱吱亂響,到最後血流了一地、卻又輾轉而未死的?
說真的,應該把“有點”給去掉。
完全無法想象。
方濯靠着床頭站了一會兒,便慢慢地坐了下來。旁邊就是床,但他害怕自己身上不幹淨,沒有坐。柳輕绮昨天隻在這兒坐了一會兒,然後就一躍而起過去找他分手,榻上尚且微微有些亂。方濯就盯着那塊沒鋪好的被褥發呆,仿佛柳輕绮現在還在那裡一樣。
又或者說,仿佛十年前的柳輕绮,也仍還在那裡一樣。
方濯坐在地上,手掌冰涼,腦袋一陣陣的熱。過了半晌,他擡手抱住頭,蜷起一條腿,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想起魏涯山說過的話。
魏涯山沒有隐瞞他。他的好奇與不安全在那一句話裡得到了答案。
“柳一枕不是無辜的。”
他半張臉沉在黑暗裡,站在書架前放緩了呼吸聲。
方濯追問他為什麼。魏涯山的沉默像是山頂刮過的一陣冷風,聽不到任何聲響,唯有在擡手觸碰時才能感覺到上天所降臨的飄搖冷意:
“你師尊第一次自盡後我去問過他為什麼。他對我說,當年在百寶巷裡,柳一枕對他說過一句話。”
“‘你需要的是我嗎?不是,你需要的是個死了的我。’”
“到了他要臨死之前,他卻又對他說:‘阿绮,你以前從來沒問過你是誰。我以為你不在乎。’”
方濯也以為他不在乎。他所表現出來的就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不在乎自己的出身,不在乎自己要到哪裡去,不在乎别人怎麼看他,也從來沒想過也許有一天會有人愛他時,他又應該怎麼去愛人家。
他年少時也會不在乎兩派之間的關系,執意要跟柳澤槐結仇,同樣不在乎煙蒼小姐的少女心,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也不在乎那些回憶是否曾支撐他走過數年的時光,說丢就丢。甚至在已知燕應歎依舊活着之後,他好像不在乎自己的死生,也完全不在乎燕應歎會對他做什麼、将如何對待他。
方濯真的以為他不在乎。他是真的以為他“什麼都可以”“怎麼着都行”。他欺騙自己的招數變成了外在的表現,“随便”變成了最好的隐秘包裝。他告訴自己不在乎,漸漸地也就真的不在乎。一顆心被圍攻堵塞,并最終在烈火焚燒下破碎。
長期被壓抑的訴求、無視的情感,最終讓他的情緒變成一灘死水,唯有他人注視時才會虛情假意地泛起一點微波。在歡喜和傷懷的背後,是本性單薄無趣的冷意,思想的堅冰會蔓延至生命的每一刻,霧霭彌漫山路,看不清前進的任何方向。
但隻要能夠摸到深山的入口、那個溯遊而上的地方,便能尋找到命運的引線,看着它随着時光的洪流而攢動着火苗。隻要有一場雨傾盆而落,澆濕這一寸火星,淋透霧霭沉沉的山路,便能在陰沉天幕下尋得石闆的反光,借此看清迷霧背後的峭壁,并在空洞與深沉的雨聲回響裡窺破自己被淋濕的靈魂。
半個時辰後,方濯去拜見了魏涯山。掌門近日在為白華門傳位大典的事忙得不可開交,隻一個晏仰在側相幫還不夠,正要去各門薅人,卻沒想面前當即便出現一個,喜上眉梢。他正要拉着方濯進書房,方濯卻不動,懇請他讓身邊人都退下,他有話要講。
“你有話要講?”
魏涯山雖然忙得要命,但也不急于一時。便帶着方濯到了殿後,一個沒人來的竹林旁,詢問他有什麼事。
方濯眼瞳漆黑,神色深沉。他突然後退兩步,沖着魏涯山跪下,磕了一個頭,道:
“弟子有罪,請掌門責罰!”
魏涯山心下一凜:“什麼意思?方濯,你做什麼錯事了?”
方濯跪在地上,沖他深深一拜,沉聲道:“弟子有罪,膽敢肖想師尊,妄想與他共度一生。請掌門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