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對十面埋伏曲有着某種敬而遠之的情緒。
這也怨不得他,畢竟在花嶺鎮被拖入燕應歎所制造的那個幻境時,走至德音門附近,響起來的就是這首曲子。
然後,花神像就出現了,手提石劍,要把他們腦袋一個個都砍下來當球踢。
雖然等他回來之後德音門已經普遍不練十面埋伏了,但機緣巧合聽到這聲兒,腦袋裡還是嗡一下。每年過年時德音門都會聚集人手一同攢個曲子出來,有一年就是十面埋伏。
方濯不知道那時候柳輕绮怎麼想。但作為一個被這首曲子逼着繞山跑了三圈的人來說,他可能此生都無法忘懷這個旋律。
不過其實也算不上稀奇。德音門大部分弟子入門後學的最熟練的就是十面埋伏。首先是因為樓瀾喜歡這首,其次是他出身世家,比較有錢比較牛,從小研修各種樂器,而且喜歡創造。他對每首樂曲都得心應手,于是就可以将其改編為各種各樣的演奏形式,故而現在展現在方濯面前的,便是樓瀾的最新創造:
古琴箜篌琵琶笛蕭共奏曲——《十面埋伏》。
樓瀾在創作曲目上總有一種别樣的瘋狂。他這一首,雖然也許不能說是修真界獨一份,但絕對也算是德音門的首次“離經叛道”式嘗試。
方濯面對他的心血,終于感受到了一股深切的危機感。
德音數樂共鳴,步步緊逼。伐檀尚在手中,方濯便感覺到自己的手腕正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引,他當即手掌一翻,壓下這陣力量,正奇怪怎麼沒像當年淩弦那樣攻擊自己時,突然感到體内靈力一陣湧動。
方濯當機立斷,立即出招。這裡面修為最高的無疑便是大師姐易甯,方濯決定擒賊先擒王,幾步躍上,劈劍欲斬斷她的弦聲。易甯手捧箜篌,手指輕輕在琴上一掃,一道罡風橫空出世,猛地将方濯逼退兩步。弦音繁雜急促,聲聲入耳,催得他頭昏腦漲,心神不甯。琴音撥動越快,他便感到體内靈力洶湧愈澎湃,血液與靈息仿佛不受控制,一同湧到四肢百骸,渾身脹痛,似乎下一秒便會破體而出。
方濯現在還壓抑着自己不出手,純粹是因為這種靈息被牽動着膨脹數倍的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他明白自己不能再随心所欲。他不敢再像之前對戰切磋那樣“全力以赴”,體内的靈力似乎已經高漲到了一個從未想象過的恐怖境地,若不出手釋放,便仿佛即将爆體而亡。
腦袋連帶着手腕上的經絡一起突突跳個不停,伐檀發出一陣恐怖的震顫聲,劍紋似乎也已突起在掌中,震得他簡直要握不住。方濯一隻手捂住腦袋,努力屏住聽力,卻依舊被這曲子響得呼吸急促。他明白在正常情況下接下來将發生什麼:很快,裴安之就會催動琵琶,讓身處這一弦音缭繞間的心神混亂之人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受到他的控制,随之千音共響,使來人體内的靈力波動強烈至頂峰,随後控制他将劍鋒對準自己,在此人壓抑不住靈力、釋放的瞬間,他這近乎暴虐的一擊便會完全被自己吞沒,不是瀕死也得是個殘廢。
也許這也算某種“彈死你”。
德音門比較難纏的一點就是它遇強則強。隻要實力相對差距并不是很大,實力越強的人對戰德音門其實越麻煩。琴聲中,樂響的輕重緩急都在影響着他體内的靈力波動,隻要催琴快些,他便感到自己靈力将爆;稍稍慢些,感覺倒是沒那麼難受了,可行動凝滞,分明是受制于人。萬千琴音如同絲線,牢牢将他綁縛,整個人宛如身處蜘蛛網正中心,被人掌控于指間,隻能随着琴音傀儡般動作,而無法自主行動。
方濯感到自己腦袋都快裂開了。說痛,倒也不痛,但是格外折磨。數把琵琶一同奏響,在台上是美的欣賞,摻雜上内力和靈力就不一樣了。不多久,在那泛濫如海水的靈力裡,糾纏了些許内力的紊亂。方濯一把用劍撐住地,整個人有些支撐不住,額角冒了些許細汗。德音門此音讓他上前不了一步,也不敢揮劍。手指顫抖着,指節因極度用力而已經發白,方濯閉上眼睛,努力給自己調息,在心裡默念着:
不能動手、不能動手……
但事與願違。越嘗試着梳理自己體内混亂的靈息,便越覺得五髒六腑被蟲豸撕咬似的發癢。伐檀插入石中,輕響一聲,便激起一排碎末。方濯幾乎能感受到伐檀的劍氣正在他的耳邊、心裡叫嚣着戾氣,命令他出手。可他也知道,人家德音門是因為看在同門的面子上才沒有讓他自己打自己,他這一劍若真的刺出去,在如此靈力不穩的情況之下,說不定真能出大事。
由是不敢掉以輕心,壓制伐檀甚至比閉耳梳理靈息要更辛苦。最後掌心緊縮,指腹疼痛,強大的靈力波動已經讓他的肩膀不由自主聳了起來。而琴聲漸催愈快,流水激蕩而成瀑布,從高山之上沖擊而下,震得四野地面震顫、鳥獸鳴叫,水流沖過光滑石卵,卻被下一波水浪推至與天同高,水天相接瞬間,忽聞水底一聲悶響,石島微震,有什麼東西的脊背正緩緩弓起,咆哮聲漸漸隐沒了流水潺潺之音——伐檀猛地出手,帶着一股驚天動地的暴烈的靈息,呈一道銳利紅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進,弦音當即變了個調,易甯神色一凜,掌心抵住箜篌,迅速撥弦,劈出一道音浪,硬生生擋住了此道劍鋒。
方濯悶哼一聲,手臂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握住,緩緩擡起。方才那一擊雖然沒忍住,但他還是有意識強壓下些許靈力,這一回卻明顯感到力不從心。弦音已止,但餘音尚存,體内被激起的靈力波動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平息下去。伐檀在掌中發出興奮的低鳴,仿佛為即将到來的混亂而感到無比激動。方濯兩隻手握住劍柄,後退一步,感覺滿身的靈力似乎都已凝聚于手腕,即将爆烈而出。卻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一個短促的命令:
“封劍收力。打坐平息。”
是柳輕绮的聲音。
方濯根本沒有機會去探求為什麼他會在這裡突然聽到柳輕绮對他說話,但這一聲突如其來,倒是讓他大腦明晰兩分。人仿佛也從那餘音袅袅的弦動之末裡短暫脫身,方濯立即調轉劍身,要回劍入鞘,卻感受到伐檀明顯的掙脫。靈力波濤洶湧,他再支撐不住,單膝跪倒在地上。手掌卻突然又湧入一陣暴虐的靈力,猛地沖進了他的靈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