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心裡如此想着,突然又覺得一陣不合時宜的心虛,連忙在心裡虛空給了自己兩巴掌站定,罵他“既然選擇了要給他點顔色看看,就不能被甜言蜜語引誘失色”,男人的話一句不能信。但到底,這奇觀還是讓他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卻見柳輕绮眸色深沉,神色誠懇,不像是敷衍的樣子,一時也有些猶豫,動了心神。
他略有些動搖:“你真的不知道?”
柳輕绮初見成效,趁熱打鐵:“好寶貝,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别這麼叫我。”盡管方濯來回提醒自己他來是為了給柳輕绮一點顔色看看,而不是叫柳輕绮拿捏自己的,但卻依舊非常沒出息,這麼一嗓子臉又紅了一片。他有時想是否也是因為自己臉上反應實在發達,才能讓柳輕绮在短短三月内就能抓住自己的死穴——他甚至都想不明白柳輕绮是怎麼拉下臉來叫出這個名号的。被叫的臉皮蒸發,叫的得意洋洋,頗為自己又抓住對方把柄而感到分外愉悅。
盡管方濯不願意承認,但這一招是真的有用。他不知道柳輕绮是從哪裡看來的,但這來源于七日前,他七竅流血的那個夜晚,方濯要來照顧他,卻被他回絕了。兩邊正在對峙時,這人突然咽下嘴裡的血,抓着方濯的臉提到榻上來,親了他嘴角一口,低聲說:
“你自己好好睡覺去,這裡有德音師叔幫我,好麼?寶貝……”
一聲喊出來,方濯腿就軟了。他看着柳輕绮流血的雙眼,不想離開,但卻好像被一隻手捉着腳踝,硬生生拖了出去。
從此方濯拒絕這個詞。他一聽到這個字眼,就好像立即被春風糊了一腦,完全無法自己思考。這代表着一種愛,可這愛來得太突然。在讓他感到心醉神馳的時刻,也會驚惶、會恐慌。柳輕绮沒那麼好心去不要任何回報地逗他開心,他的一切都是緩兵之計。方濯心下裡十分了解,但卻依舊蒼白無力地被緩了。
此刻,他扶着桌子有些站不穩,想要蹲下。他色厲内荏,可這會兒又感到委屈。他動了動五官,強行讓自己不要看起來那麼蠢,可為時已晚,面上那瞬間的紅透已經被柳輕绮捕捉到了,面前的人啪地一下直起腰來,像是兜住了什麼難得的機會,聲音都放大了三倍,放在戰場上,絕對便是趕盡殺絕之流:
“寶——”
“煙蒼!”
方濯臉色慘白。他一張嘴就喊出這個名字,登時便破了戒。
柳輕绮面色倏地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他的瞳孔微微縮了縮,嘴唇也張了一張,這是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受到極大震撼的驚訝的标志。隻這一瞬,方濯就知道他猜對了,當即氣血上湧,蒼白的臉色又猛地變得發青。他怒氣沖沖地說:
“我就知道你明白!”
柳輕绮卻磕絆了好久,隻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方濯不想暴露内線林樊,便閉嘴不言。柳輕绮卻急了,他扶着扶手,猛地站起身來,語氣近乎于質問:“方濯,難不成,你找人打探我……”
“我打探你還用找人?”方濯原本還被他一口一個好寶貝喊得心軟了些許,此時又立即硬氣起來,聽聞此語又感到由衷的委屈和怒火沖天,“隻許你有小青侯暗度陳倉,不許我有别的路子?跟你不熟的人都能說出來你的兩三件舊事。可你還要瞞着我。究竟要到什麼時候?”
他原先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想既然要來興師問罪,就要從頭到尾都一直冷冷靜靜的,掌控話題主動權才是正經事。可真一開口,便完全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方濯為他裝傻而感到憤怒,又因這檔子無聲的隐瞞而感到委屈萬分。他決心自己絕對不受到任何“障眼法”的欺騙,把心澆上鐵水,在柳輕绮給他一個合适的解釋之前絕對不開。可這時心分明開了一道口子,進去的不是甜言蜜語的敷衍,而是一陣錐心的痛苦。方濯感到自己心尖一陣陣的發麻,眉毛也在酸。為了掐斷這即将落到體表的反應,他敲了敲桌子,以一副堅定之相遮蓋住自己動搖的内心,一字一句地說:
“真的要我跟你好好掰扯掰扯嗎?遠的事情就先不提了,我知道你有苦衷。可就近的、近的,花葉塑身分明能夠殺死人,你卻告訴我隻是借命;複生并不是燕應歎的手段,但你卻有意誤導我;你和這位煙蒼分明有着一段過往,你去天山劍派也是為了祭拜她,可你卻騙我隻是去小青侯那裡玩玩。”他捏住桌角,盯緊了柳輕绮,話語滾動間好似突然熱血沸騰,湧上了無上的勇氣。他皺着眉說:
“是我以前哪裡做的不好嗎?讓你覺得我知道了你以前的事情會怪你、嘲笑你?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是覺得你為祭拜她而去會讓我吃醋嗎?但師尊,真的,你們曾是朋友也好,舊情人也罷,我都不在乎。你該去就去你的,我也不是說必須要跟在你身邊才放心。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會阻攔你的,但我就希望你能給我多一些信任,你不要總是想着怎麼騙我,既然我決心喜歡你,我就已經做好了接受你一切過往的準備。這一點你還不知道嗎?師尊,你就跟我說,我把我的真心給你,可你卻把它當成什麼了?”
方濯一口氣說下來,連氣口都沒留幾個,說到最後甚至有些缺氧,卻酣暢淋漓。他瞪着柳輕绮,手指微微發力攥住桌角,等待着他的回應。柳輕绮明顯沒有想到他剛剛還嬌羞扭捏無微不至,隻一個喘息的功夫,便立馬突發惡疾突然演講,臉色千變萬化,非常好看。提到“花葉塑身”時他的臉上便一點血色也沒有了。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滿臉卻已寫上了問題:
你是怎麼知道的?
方濯道:“我自該知道。這不重要。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麼你要瞞着我?”
柳輕绮緊緊皺着眉頭。他不發一言,但更像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方濯知道他大概是無話可說,甚至有可能是心虛。柳輕绮立在椅旁,半晌不說一句話,隻拿眼睛看着他,可眼神實在複雜,到底看不清情緒。
方濯不知道究竟在這裡等了多久,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閉着嘴等下這一段時間的,此時像是溺水數日返生般困頓,也好似終于能從深潭脫身一樣冰冷而又無比熱烈。他看着柳輕绮站立着,慢慢又坐下,收拾起桌上的書卷,眼神卻一直看着某處虛無不定的地方。他的神色平靜、專注,卻也足以讓人看出心頭慌張。柳輕绮拿過硯台,手指卻一滑,啪地一下摔到桌上。方濯愣了一瞬,下意識上前要幫他撿起來,柳輕绮卻沖他揮揮手,終于說出了長時間沉默後的第一句話:
“出去。”
方濯從頭到腳像被澆了一盆涼水一樣冷。他不可思議地看着面前的人,可這個已經被逼至退無可退的人并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做困獸一鬥或者是就此繳械投降,而是不知從何處突然掏出一把刀抵在自己脖頸,一聲不吭,但眼神卻昭示說明死志,逼着他步步後退,直到讓出那一條荊棘密布的鮮血淋漓的原路。
“出去,”柳輕绮說,“别來煩我。”
方濯一步跨上前,一把奪走他手裡的毛筆:“你要幹什麼?”
卻突然感到手腕上一痛。低頭一看,腕骨上赫然纏着一圈靈氣凝成的繩子,連接着柳輕绮的指尖。這人連動都不必多動一下,手指輕輕一彈,方濯便感到自己像是被一隻手猛地拎到了半空,抽陀螺似的轉了一圈,便被這繩子倏地一抽,滴溜溜打出了門外,摔了個頭昏腦漲。
速猛、迅捷,完全來不及反抗。
腦袋還懵着,人就被陽光當頭罩下,突然寬敞的視野像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寒風,啪地扇了他一巴掌。
方濯立在原地,要回頭看,卻踉跄兩步,險些一頭撞到地上。可憐他被強行驅趕出門外,還沒站穩,便聽見大門咣的一聲關閉的聲音。
這一切發生的實在太快,隻在電光石火之間,四海八荒便全都歸于寂靜。方濯完全沒有得到相應的反應時間。他愣愣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處,尚且懵然,在看到腕骨一圈紅痕後才緩慢回神,立在原地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感到屁股好像也有點疼,擡手摸了摸,感覺有一處好像有些熱燙,柳輕绮應該就是抽的這裡,把他一鞭子打出了門外。
方濯揉揉腦袋,平而呆立,靜默片刻,猛地思緒回神,腦袋裡隻有一個念頭盤旋不定,深沉靜思:
他剛剛是不是打我了?
方濯摸摸下巴,摸摸手腕,又摸摸屁股,若有所思。
他之前待我那般深情,可剛剛是不是打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