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們手忙腳亂地擡着大小姐要出去,卻被中年人攔了:“等一等。先給她換上婚服!”
婦人沖出門,聽到大小姐沒事又跑了回來。甫一進屋,便聽到中年人此話,張嘴卻無聲,愣怔半晌,身形一軟,暈倒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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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的今日,一人扛着刀,上了山。路上碰上了幾個灑掃弟子,但都對他目不斜視。這受慣了冷眼與阻隔的人不由地微微一愣,為這一路的暢通無阻而感到奇異。山門前沒幾個人,門旗高聳入雲,但卻因着周遭清冷而顯得分外沉重。
守門的隻有一個弟子在,一瞧見他,神色便一動,聲音倒是很平常:“怎麼又是你?”
那人道:“我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可我卻認識你,”這弟子打量了他一遍,嗤之以鼻,“你屢次上山來,屢次再被我們方濯師兄打回去。怎麼,還嫌明光派丢的人不夠?你就是打不過,這輩子也不可能了,放棄吧。”
姜玄陽将刀往下一杵,整個人像一尊石雕停在山門前。他冷冷地道:“這次再打不過,就再來下一次。”
“……”弟子道,“勸你還是快回去吧,師兄沒空。”
“他什麼時候有空?”
“他一直沒空。”
姜玄陽神色沉靜,語氣堅定:“那我便一直等着他。”
弟子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些許不耐煩的情緒。他賭氣似的抱了胳膊,倚靠在山門邊瞪着他,可姜玄陽分外不理,目不斜視。
日漸正午時,振鹭山那寬廣大道上才終于顯出條人影。守門弟子先一步跑了來,嫌惡地看了姜玄陽一眼,為那人指路。這人完全不用誰為他做這雙眼睛,老遠他便看到了他。方濯加快腳步,向他走來。可那周身氣度分明已完全不同。他疲憊、冷淡,而又在神色裡摻雜着些明顯的不耐。若人有良心與腦子,或是兩者中隻要有一個,都一定不會來主動招惹他。
可惜姜玄陽不打算擁有它們。他的目的很明确,來是為了他,不達目的便永遠不會轉身離去。
盡管方濯全身上下就已寫滿了一個字——“滾”,姜玄陽也熟視無睹,手扶刀柄,平靜地說:“來。”
方濯開門見山:“我很累,不打。你要麼回去,要麼下山在甘棠村住幾日。等我有了空再來找你。”
他說得已非常明晰,并且貼心地為姜玄陽摘出了解決方法。可惜姜玄陽鐵闆一塊,刀劍不入,神色木然:“過幾日我派中有事,等不到。”
方濯道:“那你就回去。”
姜玄陽道:“我必須與你打這一場。”
方濯道:“若你想,我可以得空後拜訪明光派。”
姜玄陽道:“拿劍來。”
他言簡意赅。方濯近幾日完全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略顯憔悴,脾氣也比之前暴躁許多。更何況面對着的可是姜玄陽——這個姜玄陽,看着冷酷無情無欲無求,可就跟塊牛皮糖似的,沾上就甩不掉。他此生似乎就以打敗自己為己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對這一執念的固守甚至超越了生死:方濯可不認為自己有怎樣的人格魅力能夠成為他人不死不休的執念。他喜好他人的熱情,但厭惡偏執。若旁人主動提出切磋邀請,他一定想都不想便熱情應下,可面對着姜玄陽這樣執念深重至長生不死的角色,他隻有凍土相對。
方濯冷冷地說:“姜玄陽,我沒這個功夫陪你進階。你派中有事,我門裡也并不消閑。天底下的對手除了我還有千千萬,你大可去挑戰他們。我便免了,我很忙,我的時間要用在正道上,而不是在這兒跟你打無謂的架。”他一拱手,好歹還帶着基本的禮貌,淡淡道,“你走吧,以後也别來了。告辭。”
他轉身欲走。姜玄陽卻道:“各派互相打探,天下暗流湧動,我明白。但我來,隻是為了與你一戰。”
方濯頭也不回:“可我不想與你一戰。”
“你神魂颠倒,道心不穩,終将敗在我刀下,”姜玄陽平靜地說,“你也知道此點,所以才拒絕與我一戰。是不是?”
說實在的,姜玄陽這幾句話說的,跟以前比起來,也稱得上是心平氣和。三年了,他登上振鹭山數次,大大小小的架不知道與方濯打過幾回。之前好歹還是幾月一次,現在甚至密集到一月三次,振鹭山與明光派離得絕不近,來回一趟能把人頭吹掉,也不知他到底是靠着什麼一次次堅定了信念。
他不是個脾氣好的人。相反,他很暴躁。此人與方濯相比簡直就是性格的兩個層級。方濯的劍鋒并不是格外銳利的,反倒偶爾也會圓起來棱角,向來以“化解”危機為重。那麼姜玄陽便可以說是初出劍廬的第一把劍,帶着寒鐵的冷光和淬火的滾燙,誰靠近誰掉一層皮。姜玄陽看不起方濯,覺得他話太多。方濯又何曾看得起姜玄陽?他認為這人又不正義、又不直率。這兩個詞跟他是不沾邊的,頂多隻能形容成“缺心眼”或是“一根筋”。
方濯停了步子,但卻沒有回身。姜玄陽說的是對的。他神魂皆憊,身心俱疲。甚至已經到了姜玄陽此話都不能勾起他怒火的程度。但心頭卻依舊有什麼洪流蠢蠢欲動。是的,他們彼此再瞧不起,可到底,仍是無法擺脫的對手、不能忽視的勁敵。
方濯擡手上腰,慢慢摸到伐檀。他凝了神,聽到身後姜玄陽呼吸似乎一滞。伐檀劍柄已入手,即将出鞘,但他卻依舊仍在沉思。姜玄陽上前兩步,已經将刀提了起來。方濯聽到他的喉嚨似乎有些收緊,莫名的,這人竟然顯得有些緊張,便聽聞他認真說:
“再來一戰,若你勝了,将有數月我無法再上山與你交手。若你敗了,此後我便也再不來擾你。可若你不拔劍,便是認輸、是懦夫。如此懦弱之舉,實乃我等所不恥!”
方濯閉上眼睛,一皺眉,手指倏地用力,伐檀驟然出鞘。登時天風倏忽一滞,又如烏雲撥月,陽光突然黯淡了一瞬。伐檀停在掌中,發出陣陣嗡鳴,劍鋒強烈的欲望調動了他的情緒,當即以手抵住劍柄,就叫出劍回身,卻驟然聽到身後一聲金屬碰撞,緊接着便是一個熟悉的女聲冷冷響起:
“多說無益,既然難平執念,不如吃我一劍!”
方濯回身看去,但見君守月已不知何時突然擋在他身後,東欄劍嘯叫出鞘,同姜玄陽的驚鴻刀猛地相撞,發出一聲聳然震顫。姜玄陽明顯一愣,但即刻注意力便倏地轉到君守月身上,另一隻手握上刀柄,上前一步猛紮站穩,就此與她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