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你認識嗎?”
柳輕绮道:“認識。我自己。”
那人點點頭,便将銅鏡收了回去。柳輕绮腦中還盤旋着自己方才的一瞥驚鴻。他有些驚奇為什麼喉嚨都被割斷一半了,他的頭顱卻還依舊如此挺立。莫非他有着什麼特殊的能夠讓頭像房梁一樣悍然矗立的血脈?他又想了想臉上的遭遇,感覺臉皮沒掉下來也是令人大驚。也許這就是臉皮厚的好處。
臉皮厚的柳輕绮問了個臉皮厚的問題:“這傷口是刀割的還是劍磨的?”
那人說道:“上吊。”
柳輕绮銳評:“瞎說。上吊割不出來這麼深的傷口。頂多隻是勒傷,除非有人想殺他。”
那人又說:“自刎。”
柳輕绮不悅:“非也。自刎的傷口一般割不了這麼深,大部分都一抹了事了。”
那人道:“上吊加自刎。”
“我明白了,”柳輕绮笑了,“哥們在拿我尋開心。”
見他笑了,那人也笑了。笑容看上去非常熟悉,絕對在哪裡見過。柳輕绮沖他招招手,這回他走了過來。他看到他一身黑衣下蒼白的肌膚,幾乎看不到任何血色。看到他的手緊緊抓着布傘,但手指上全是傷口。他與他對視,在他的眼睛裡什麼也看不到。他看到像寒潭一樣深的黑色,但卻在黑色裡看不到自己的臉。
柳輕绮撐起胸膛,讓他看到自己的劍。他又嘗試着将手繞道後面拔了拔,依舊無法如願。他徹底放棄了。柳輕绮指指自己胸口,對他說:“你來幫我拔出來,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任何東西。”
那人道:“我沒什麼想要的。”
柳輕绮敬佩道:“先生已經達到了無欲無求之至臻境界!”
那人又道:“如果一定要有,我希望可以得到你的一個解釋。”
柳輕绮搖搖頭:“看來沒有人能夠逃離紅塵。”
他往上又趴了趴:“你說便是。”
“台子不高,你一撐手就能跳出來,”那人說,“你為什麼不這樣做?”
哦。柳輕绮心想,明白了,忘了兄弟不知道。他拍拍自己的腿,滿不在乎地說:“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我癱瘓了用不上力氣。”
“你分明沒有。”
“不信你進來看看,”柳輕绮低頭看看自己的腿,與正常人無異,估計看也看不出來什麼端倪,隻得改了口,“算了,讓你看也看不出來。你要是願意,可以過來摸摸。”
那人倒毫不含糊,上前兩步就要撐着窗戶跳進來。柳輕绮補充道:“不過别的不許幹。”
那人跳進屋。等到他站在自己面前了,柳輕绮才發現他很高。好像比在庭院裡見他要更高些。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面相上似乎也有所改變,依舊看着眼熟,但怎麼看都不像以前那張臉。柳輕绮仔細觀察,最後光榮落敗。他挪挪身子,将腿放到此人面前,示意他摸。他又加了一句:“别的不許幹。”
那人不說話,隻蹲下身去。一隻手撫摸上他的腳踝,一路向上尋去。柳輕绮的雙腿一點感覺也沒有。他得看着那隻手落上來才能知道原來他的手就在這兒。那隻手越過膝蓋,落到上面去。手指微微用力,像是輕輕掐了一下。柳輕绮不知道他掐他。他靠他的動作才能知道原來他還有别的意圖。這人蹲下身,一隻手拉着他的腳踝,擠了過來。這人的額頭與他相碰,柳輕绮幾乎能夠感受到臉上傳來的溫熱的呼吸。但他們終究無法靠得太近——穿過胸腔的長劍依舊在此,劍鋒指向前,簡直成了天然的保護神。那人若再想向前,便隻能被穿透,血濺當場。
柳輕绮将頭向後仰去。他看着這人,突然覺得非常有意思。這人意有所指,或者說,圖謀不軌。這是他頭一回見到,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是主角。手掌摸上來,抵上骶骨,又橫過來攬住腰。這回有感覺了,腰是沒問題的。另一隻手捏住他的手腕,握在手裡,無聲地揉了揉。
柳輕绮道:“方才我們約法三章了。”
那人雞同鴨講:“你的腿分明沒事。”
柳輕绮道:“隻是你能分開,但我自己沒有感覺。你把它切斷了我都不會痛。”
他說的是真話。喪失了知覺的雙腿,與他而言就相當于沒有了這個部位。柳輕绮撐住身子,無所謂地看他。這人他怎麼看怎麼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這應當是個熟人,但卻坐了陌生人的位子。這陌生人慢慢閉上眼睛,湊上嘴唇要親吻他的。柳輕绮躲都不躲,他覺得非常有意思。像某種臨近極限的試探,那劍尖分明已經距離他隻有一寸。柳輕绮任由他抵着額頭,神色卻非常輕松。他戲谑地說:
“無論想做什麼,都得先把這把劍拔出來吧。”
那人睜開眼睛:“劍柄在哪裡?”
柳輕绮示意他向後找。攬住腰的那隻手慢慢摸上去,直至觸碰到劍鋒。再順着劍身向後尋去,一隻手握住了劍柄,稍稍用了用力。
那人說:“拔出來就行了?”
柳輕绮道:“當然。”
兩人對視一陣。那人道:“拔出來就屬于我了?”
柳輕绮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應該是這把劍。他耿直地說:“如果你喜歡,你就拿走。反正我也不稀罕。我有我的劍。”
“你已經沒有了。”那人道。
柳輕绮笑道:“瞎說,不就在那兒麼?你回頭看——”
剩下的話卻突然卡在喉嚨裡。柳輕绮轉頭看去,但見原先放着“杳杳”的角落空無一物。牆皮摻雜着灰粉撲簌簌下落,有風,有碎裂的顔色,可偏生沒有劍。
他倏地愣住了。緊接着,突然胸口處一涼,什麼東西被猛地拔出,又狠狠地刺進去——柳輕绮瞪大眼睛,噗的噴出一口鮮血,可也在此刻他整個人落入一個厚重的懷抱,耳畔傳來劍鋒捅穿軀體的鈍聲,那人緊緊擁抱住了他,可劍身卻也同時已經将他刺穿!
突然,柳輕绮的大腦一陣劇痛,幾乎在瞬間想起了一切。混沌與迷茫皆消失殆盡,大雨傾盆而落,猛地便沖垮了這一座小小的茅屋。他的手指狠狠地刺入面前人的肩膀,把他拔起來,看清面龐的瞬間面色蒼白,失聲道:“阿濯!——”
登時四肢一陣劇痛,像是被一把釘子刺穿手掌,連帶着肩胛都一起痛得發抖。柳輕绮咬着牙,努力想把背後的劍拔出來,卻無濟于事。他皺着眉毛,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異樣感——全身的傷口似乎都在向外流淌着什麼,他感到有東西正在迅速地流失——肌膚冰涼,手指失力,嘴唇發麻。他全靠這人擁抱着才能坐穩,這回跪下去。彼時他已經毫無感知的雙腿突然察覺到一股令人驚慌的劇痛,這痛楚威脅生命。他緊閉着眼睛,腦中閃過黑棺、長劍和大雨。有東西順着四肢百骸漫流不盡,如同大水蔓延至房屋的每個角落。那人緊緊抱着他,聲息卻越來越弱。他顫抖着拉住他的手,摸到背後的劍尖,劃破了手指,鮮血橫流。這些傷口與原來的舊痕交疊在一起,沾滿掌心又覆上他的臉。他的面容近在咫尺,幾乎看不清,柳輕绮卻依舊能夠看到他的睫毛運動的軌迹。他不用張開耳朵,卻也能聽到那人正貼着他的嘴唇竊竊私語:
“——師尊!”
一聲巨響猛地震裂了他的神思。登是時,柳輕绮眼前閃過一道亮眼的白光,軀體被撕裂的感覺僅一瞬,整個人便騰空而起。當他意識到他莫名其妙便被炸裂了軀體後,背後已經一片黏膩,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一切迅速扭曲打散充足歸位,他倏地坐起,迎面而來的是沉沉的将要下雨的悶熱夜風。一人跪在他面前,緊緊拉着他的手,眼裡盡是驚惶神色。柳輕绮第一反應依舊是看他眼熟,但卻認不出。這讓他在一瞬間深深陷入了恐懼的深淵。
但下一秒,他便認出了這是方濯。方濯,那個巴不得每天都在他面前晃沒事幹就絕不離開他一步的方濯。他跪在床榻上,捉住他的手,嘴唇卻發了白。柳輕绮察覺到他的惶然,想要摸摸他安慰,卻突然感到心髒漏跳了一拍。
緊接着他整個人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一隻螞蟻輕輕咬了脖子一口,隻感覺一陣酥麻。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唯一的感知就是眼尾一動,臉上一涼。他下意識擡手摸了摸,像是眼淚,但卻黏得不行。低頭看一看手掌,瞧見一手的紅,才後知後覺,這是血。
方濯猛地瞪大了眼睛。
柳輕绮愣了愣,這才從方濯的眼裡看到了滿臉是血的自己。沒有夢裡那麼可怕,但卻已經足以令人膽戰。柳輕绮哽了一下,下意識擡手去擦,可一直被緊握着的手掌被丢到一旁,方濯翻身而起,踩着床榻就跳了下去。
柳輕绮下意識道:“不,等等,别走——”
可為時已晚。方濯大喊一聲“師叔!”,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