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夢笑着揮揮手。雖然他與振鹭山數人都是朋友,但近些年重建白華門事務繁重,也幾乎沒有再踏足過振鹭地界。沈長夢來此一趟,必然要轉轉,于是留魏涯山和柳輕绮陪同,繞着振鹭山轉了一圈。十年有如彈指一揮間,盡管振鹭山内察覺不到自家門派的變化,但對外人來說,簡直有如滄海桑田。許多細節的變動沈長夢甚至都記得清。抵臨藏書閣時,裡頭傳來隐隐的争論聲。幾人下意識停了步子,柳輕绮側耳一聽,便用扇子遮住下半張臉,有點尴尬。
魏涯山道:“我這雙耳朵,不長都能知道是誰在裡面吵。難道沒有告訴他們今日少主來訪麼?”
柳輕绮用扇子撓撓臉,有些窘迫地說:“我的錯,我讓阿濯過來幫我找本書來着。……大概是又跟誰杠上了,他這孩子有時候就是太執着,你也知道。”
“阿濯?”沈長夢轉頭看他,“便是你那大弟子?”
“少主也知道?”柳輕绮難免有些吃驚。沈長夢笑道:“門主常居山上,不問世事也是常情。方小仙君的名号可是已在諸門弟子間傳開了,人人都知道振鹭山觀微門下有個方濯少俠,天賦異禀,年輕氣盛,德才兼備,多少人想得個和他一樣的徒弟都隻是妄想。門主好命。”
“少主謬贊了。”
柳輕绮最高貴的品德就在于他的臉皮該厚的時候就厚,該薄的時候就薄。莫名在客人面前聽到弟子跟人家争論,他會因自己的疏漏而感到不好意思;但人家隻要誇,不管多離譜多不用心,他就真的能順着台階下。當即尴尬融化,笑容滿面,如沐春風。方濯在這兒可能都會臉紅,他是一點也不替徒弟羞澀,立即忘了剛才的窘迫,樂呵呵地舞着扇子給他補充說:
“而且我們家阿濯長得也是非常好的呢。”
沈長夢愣了一愣,可能也沒想到一個給他台階下的機會竟然叫他一腳鋪出了萬裡長路,隻一池子染缸也能自信十足地開成染坊,當天就能揮舞着紅綢站在大爺大媽面前一個勁兒的嚷嚷。他很給柳輕绮面子,隻愣了一瞬 ,便笑着說道:“這,我倒是未曾一見。不過料想這樣的天之驕子,想必也是才貌雙全的年輕少俠吧。”
魏涯山笑道:“這話說得沒差。若是有機會,魏某必定将這孩子引薦給少主。品性、樣貌都是頂天的好。才學也不差,振鹭山近幾年弟子雖然底子都不錯,但他這樣的,實屬也是少見。”
沈長夢奇道:“我倒是難見魏掌門這樣評價一個弟子。不知可否有機會見見?若是麻煩便算了,隻請掌門到時候能帶着他到我白華門傳位大典便好。”
柳輕绮揮揮扇子:“沒事,不麻煩。我現在便把他叫出來給少主看看。”
他啪地一收扇子,氣沉丹田,毫不客氣地喊道:“方濯!”
争論聲停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毫不猶豫的:“哎!”
“出來!”
裡頭喊道:“你的書我給你找到了!師尊,可是人家不給,你進來幫我說兩句!”
他毫不隐瞞,喊得驚天動地細水長流,憤懑于其中,可細細聽來竟然還有兩份委屈。沈長夢低頭,以拳抵唇,不動聲色地輕輕笑一笑,魏涯山有點看不過去了,輕咳一聲,說道:
“阿濯出來吧。有貴客前來,不要鬧了。”
裡頭便立即安靜下來。不多時,一個青年急匆匆趕出,瞧見沈長夢立即刹車,可無奈沖勁兒太猛,不得不扶了一把門框,眼瞧着三人于前,一時愣怔。
“見過師尊,見過掌門師叔。”方濯一頭霧水,“這位前輩是……”
柳輕绮一收方才豪邁,彬彬有禮:“不得無禮!快來見過白華門少主。”
方濯與他,有着臉皮上的戰略合作。當即想也沒想,上前兩步立住,深深行禮道:“見過白華門少主!”
他在藏書閣裡喊得多凄慘,出來的轉變就有多震撼人心。神色猛地收攏,眼神也瞬間變得正經,低眉行禮時半張臉隐藏在陰影中,卻難掩身上年輕弟子特有的蓬勃的生命力。
“見過方濯少俠。”
沈長夢眉宇微微一凜。此刻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個俊美無俦的青年,一眼看去便會令人眼前一亮。盡管并不知道他多少歲,但這張臉甚至可以很明确地告訴所有想認識他而最終未能如願的人們他的年紀。他絕對沒有超過二十五歲。一個人,若能長成他所在的年齡該有的容貌,也是一種難得的本事。那種自信、深邃而又帶有沉思氣質的眼神隻有這個年齡段的青年才會有,當他的眼皮掀起來的時候,又會在唇角眉梢窺得些許天真青稚的情态,眉宇是銳利的,可唇角卻溫和,鋒利與柔軟合于一掌,就好像最灼熱的火與寒鐵利刃相撞,非但不會融化,反倒更顯熱烈。
他是明白了柳輕绮那句話裡暗戳戳的自豪——他這小徒弟長了一張讓人一眼就心生喜歡的臉,也怪不得他一腳踹翻驢,自己騎在坡上到處炫耀。柳輕绮一把扇子狂扇不止,見沈長夢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愣怔,驕傲不已。方濯卻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行過禮之後,三個人莫名地就都盯着自己看,讓他甚至忍不住懷疑是不是穿錯了衣服。又礙于沈長夢在場,不好低頭看,隻得用眼神跟柳輕绮求助。當師尊的這才想起來方濯此人長成這樣不是為了給他炫耀的,輕咳一聲,伸手招他過來:
“少主要看看咱們振鹭山,你便同我一起随行在側。不要亂跑。”
方濯雖然依舊沒有搞明白為什麼會突然叫他出來作陪,但反應都是下意識的。眉宇立即舒展,嘴唇在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情況下便已揚起,整個人當即閃爍出一種溫柔多情般的明朗:
“好啊。”
他跟在柳輕绮身後,沖沈長夢又一抱拳,說道:“在下觀微門下大弟子方濯,得見少主,真是三生有幸。方才不敬,鬧了笑話,還請少主見諒。”
“何必,”沈長夢眼睛看着他,唇角卻已經微微彎了起來,“此前隻是聽聞,如今才得以一見,果真如同傳聞,乃是極上乘的少年英才。”
魏涯山笑道:“少主有所不知,他五六歲的時候便總是沖着師姊妹眨眼微笑,再長大一點,身邊圍着的人隻增不少。當時我便心想,這小子長大之後絕對了不得。如今一瞧,果然如我所料,不同凡響。”
沈長夢撫掌大笑。方濯也想不到自己被喊出來就是莫名其妙誇了一通樣貌,臉微微發了紅,低聲笑道:“哪裡的事。”
“長大後倒是不喜歡了,”柳輕绮笑眼看他,“方少俠長這麼大,身邊竟然連一個道侶都沒有,說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
方濯話說不出來了,悄悄把手伸到後面要拍他。柳輕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低了扇子敲在他的腕骨上,不讓他亂動。沈長夢笑道:“沒有道侶?專心修煉,也是難得的心性。隻不過難免枯燥。”
方濯道:“晚輩已心有所屬。”當即又偷偷低下頭去瞪人。柳輕绮笑眯眯地瞪回去。趁人不備,方濯連忙低了聲音,緊張問道:“把我喊出來幹什麼?我給你找書呢,突然一聲,吓我一跳。”
柳輕绮笑盈盈地說:“炫耀炫耀,不成?”
方濯臉愈加紅透:“炫耀……炫耀也沒炫耀到點子上啊。這是在說什麼?”
“說你好看呢。”
恰此時沈長夢的重點又移到他身上,搭了兩句話,柳輕绮從容擡頭,假裝閉了耳朵,分毫不理方濯的追問。方濯得不到他的回答,隻能擡頭陪着聊天,臉部熱度卻一直沒有下去。他直覺到柳輕绮說了什麼、或者是有意做了什麼,他猜到了但卻又不好意思直面。手指輕輕一痛,扇骨打了上去,像安慰又像提醒。方濯連忙轉頭,可卻依舊得不到回應,隻是那扇柄不動聲色地向上移了移,戳到他的後腰,安撫性地頂了頂,便就此撤回,金盆洗手退隐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