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叫道:“太霸道了!”
柳輕绮冷笑一聲:“這兒的地盤都是我的,不聽就滾出去。”語罷,這剛剛叫嚣着還要把他的地盤盡數歸民的觀微門主一開扇子,朝着自己猛扇兩下,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老神在在地棄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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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近幾日忙得焦頭爛額。他不愧是觀微門的門面,确實有兩把刷子。就連魏涯山也當着衆人的面說,阿濯長大了,可以照着觀微門主的路子培養——方濯聽了說不上高興,因為該高興的另有其人。
柳輕绮快樂死了。從雲城回來之後,他就表現出了以往完全無法相比的不慕名利。他本來就不想幹這個活,這個位置原本便是柳一枕死得太早叫他趕鴨子上架,如今終于有了退位給冤大頭的機會,情感波動甚至比以往更甚。
那日在魏涯山就振鹭派接下來的發展而召開門主大會時,以往一直縮在小角落裡偷偷跟着葉雲盞一起畫王八的柳輕绮卻突然聚精會神。以前跑神最快的就是他,甚至魏涯山還在他的抽屜裡搜索出來過一本畫滿了連環畫的會議記錄,自然也在樹葉小草蝴蝶蘭和羊牛馬豬的頭上看到過疑似自己的臉。
但那日,柳輕绮非常認真。他攏袖端坐,引得解淮甚至都時不時往他那邊看。在魏涯山終于發表完他那一通冗長緩慢的建議之後,衆人投票,得出滿票的結果,正走程式問問大家是否有提議,身邊卻傳來一聲響:
“我有提議。”
柳輕绮舉起手來。
魏涯山欣然道:“難得你有提議。說吧。”
柳輕绮站起身來。登時滿場的目光都投到他的臉上。葉雲盞很激憤,可能是覺得師兄背叛了他們的摸魚大業,突然就和萬惡的魏涯山站在一起了,心中憤憤不平。雲婳婉的眼神卻更為露骨,帶着笑意,分明就是在說:編吧,看看你能放出什麼屁來?
柳輕绮裝模作樣地一開扇子,風雅勁兒做足,四下望了一通,才慢條斯理地說:“時局如此,時遷事移。我作為觀微門門主,面對世道卻渾然無力,自覺有愧,實在對不起諸位,也對不起修真界。斟酌數日,最終還是決定忍痛讓賢,以求贖罪。”
此話一出,全場寂靜。魏涯山沒必要在青梅竹馬的師兄弟面前端着,當即便捂住了額頭。衆人無語的無語,歎氣的歎氣。樓瀾小聲說:“又來了。”
雲婳婉忍不住道:“師弟,做個門主就這麼要你的命?現在事情也不是你做,活兒也不是你幹。每天就是在觀微門裡面吃了睡睡了吃,又不用你做事,挂個名怎麼了?”
柳輕绮道:“正是因為挂名,才心中有愧。”
雲婳婉給了他面子,沒有把那句“那你去主動做事啊!”給說出口。
柳輕绮晃晃扇子,誠摯道:“諸位師兄師姐師弟,我說這話也絕對不是空穴來風。有此想法,隻是因為有更合适的人罷了。”
就算他不說,人人也知道會是誰。當即心裡微妙,又對此人生出些許同情。偏生柳輕绮一臉認真,讓人看不出來他是在開玩笑,或是一時沖動,也是無奈至極。魏涯山隻得道:
“……你打算讓給誰?”
柳輕绮凜然道:“我門下大弟子方濯!”
“……那你幹嘛?”
柳輕绮義正辭嚴:“啥也不幹。”
自然,他也得到了魏涯山想都不想的兩個字:不行。
柳輕绮奇道:“可是師兄明明已經有把阿濯培育成下一任觀微門主的意思了。”
“……”魏涯山萬萬沒想到自己心血來潮誇孩子的一句話竟然也能被柳輕绮拖出來做呈堂證供,“我是這麼說了沒錯,可這個前提是觀微門還有。若是觀微門已經消失了,又何談再讓他做觀微門主?”
柳輕绮也沉默了。他也沒想到,談的是讓賢的事,竟然還能再讓魏涯山拉出之前的文書好一番批駁。
但總之,柳輕绮再怎麼想撇清關系,再如何想把所有的壓力都堆到方濯身上,他也絕對不可能如願。魏涯山不會讓他離開觀微門,更不會允許他就此脫了“觀微門主”這個頭銜逍遙自在去。看似非常的專制,非常的不近人情,但實則背後有着更深一層的考慮,這并不是随便一個“愛他飛翔,放他自由”的理由就能解釋清楚的。
魏涯山唯一也許能感到幸運的事,就是柳輕绮目前最信任的人——他座下差一點就被又趕鴨子上架的年輕弟子方濯,不經如何勸說就自動成為了他的内應。他表面上附和着柳輕绮,其實背地裡完全不是那樣,一切唯魏涯山是從,“陽奉陰違”,大大的壞。
魏涯山選擇方濯的原因很簡單。方濯與柳輕绮形影不離,從來就以這個小師尊為尊,不因為他年紀尚輕或是實力較弱而看輕他。這孩子人品上是絕對沒得說的,首先有道德,才能成為他魏涯山的走……看重者,其次他天賦異禀,修煉極其迅猛,看這架勢,估計沒幾年這能趕上柳輕绮,要是出了什麼事,跟他多通一陣氣,說不定便能改變很多不該有的結局。
魏涯山平素冷靜溫和,可一提這個就唉聲歎氣。歎得像自己化身為一隻煙囪不說,還拿手扶額、捏眉心、摸眼睛。
這也是方濯經由一瞬間的思索後便堅定地選擇站在魏涯山這一陣營的原因。
魏涯山是真的能救人。
——這就是原因。很簡單,但是非常重要。
他第一次知道柳輕绮和燕應歎淵源時,便是從魏涯山這兒得到的消息。經由雲城一事,方濯再度前所未有地确認了:魏涯山确确實實不是死瞞派,他有着自己的考慮和高瞻遠矚,他不說,隻是因為時機未至,但絕對不會就此隐瞞,讓它爛死在肚子裡。
振鹭山當今七位門主都是同輩人,當年也是一堆青春年少極其要好的師兄弟。也許是因為師父收徒少,振鹭山上煙火氣又非同一般的濃,上房揭瓦比比皆是,一起立過功也闖過禍,共同挨打的次數更是不計可數,導緻這一個門派的師兄弟彼此之間的感情是真的能好得勝過親生。方濯和他的師弟師妹們便是一個例子,柳輕绮與他的同門們又是一個例子。
魏涯山絕對向着柳輕绮,方濯完全可以确認這一點。要不就柳輕绮這死德行,放哪個門派都能幾天就把他踹下來讓他到橋洞裡要飯。魏涯山不一樣。穩重善良的師兄給他吃,給他穿,給他錢花,還基本上不給他活幹。從不訓誡他,從來縱容他。在他的眼裡,師弟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有理由的,沒理由也沒關系,這又何嘗不算一種理由?
方濯可從來不相信魏涯山會是這種濫好人。從他摳門的本性上就可以看出,他可能是個好人,不過可不是沒脾氣的。葉雲盞的調皮搗蛋程度隻增不減,堪稱振鹭山第一混世大魔王,魏涯山一點也不慣着,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抓到了就揍。偏生柳輕绮就能在他的雷點上反複蹦迪,一隻巨型花崗岩都塞進他的眼睛裡了,他也目不斜視。
隻能說明,有什麼理由促使他無法對柳輕绮“痛下殺手”。
而方濯隐隐感知到,這個理由,便是他一直想要知道的有關于他師尊的過往。
魏涯山絕對是出自于這個原因,才會對他的這個從來不省心的小師弟百般縱容。同時也因此,方濯完全都不用猶豫,便同掌門師叔站在一線。
他知道自己絕對能夠等到那一日——在他從傾天門奔走到雁然門,将喻嘯歌拟定的一份名單交到雲婳婉手上時,腦子裡仍在盤旋着葉雲盞新琢磨出來的入門之戰形式之可能性,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來自于靈台門,魏涯山:
“方濯師侄,若是得空,請來骁瀾殿一趟。”
方濯的手指不動聲色地一緊。他總算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