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連忙上前,扶住了他的軀體。是樓瀾。
這年輕的德音門主一隻手抱着琴,另一隻手助他坐穩。弦音窈窕,尚盈然在耳,柳輕绮想揉揉眉心,才發現自己非但全身酸軟沒有力氣,手指也顫個不停,壓根舉不起來。
柳輕绮頓了頓,輕輕搖搖頭,将腦内盤桓不去的黑影般的幻覺甩開。再一擡胳膊,發覺自己已然大汗淋漓。
樓瀾低聲道:“這裡環境不好,還是要等回了山。師弟再忍幾日。”
柳輕绮擺擺手,聲音有些喑啞:“我沒事。”
他醒了,但好似也未曾睡過,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這是剛剛擺脫回憶裡的幻覺的必由之路。就在不久前,十幾個掌門端坐一堂,就燕應歎一事而紛紛發表自己的意見——卻如螞蟻過江,一個接着一個地掉到水中。所有人都為了燕應歎是否已死一事而熙熙攘攘,叫喚着要找到當年罪魁禍首,可能報上名來的掌門都有意甩清自己門派的關系,不是當年沒有趕上機會審判他,就是抽簽沒抽到自己。總之,當時有多麼悔恨,現在就有多麼道貌岸然,甚至頗有些為自己當時沒有參與進這件事而沾沾自喜的意思。
但柳輕绮記得很清楚。他也許一輩子都會記得當年聽聞燕應歎“落網”時的心情。彼時,解淮的手指都倏地一緊,明顯非常重視此事,他卻恹恹的,幾乎沒什麼想法。那種冷漠、平靜、心如死灰,現在想起來都從心底發憷。不,什麼也不能有。他的情緒被壓到了最低點,也什麼都感受不到,故而在他人邀請他到青靈山頂觀摩時,他拒絕了。
到燕應歎“被處決”多年後,他才慢慢地對這個名字産生了該有的反應。也是在一段極為長久的時間之後,當他仿佛能夠放下舊事、重新以一個嶄新的身份面對人生時,回頭瞧見這一段彎路,才能隐隐感覺到,燕應歎已經死了,他應該輕松了。
過往仇怨已報,生死種種,皆作雲煙而散。噩夢随花落入水,久久地也不再激起任何波浪。
他本來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桃花也無法勾動心弦,快樂與開懷似乎漸漸地充斥整個人生,已經回到了大戰之前的年歲,隻不過少了一個人,可離别總在即,人要接受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變故。
他以為他接受了,他以為他想開了。可世間愚蠢的就是這些以為。往往會在苦難都已臨近破碎時,從天而降一把尖刀,再狠狠地捅入腹中,帶他回到河岸那頭,回到山頂,再擊落深淵。
樓瀾抱着琴,坐在對面,知道他需要安靜,沒有說話。柳輕绮還保持着打坐的姿勢,半天才覺得腿酸,慢吞吞地把自己放倒,盯着床帳看了一陣。
沈長夢的話又在耳側響起。在當時,白華門剛剛滅門不久,暫且避難的沈長夢就曾經向他們提出過這個問題:
燕應歎一個無名小卒,既沒有一統魔教,也未曾有任何突然要向修真界發難的迹象,他哪裡來的人手,從哪裡做全的準備?更何況第一步就是襲擊白華門,可在破開白華門結界時,卻并沒有感受到強烈的魔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誰也不會告訴他。更不會告訴的就是修真界。彼時四野一團亂麻,每個人要麼是在備戰,要麼在逃命。直到這場亂七八糟艱苦卓絕的大戰打完,諸門收屍時,才終于開始重視沈長夢這個問題。因為當燕應歎身死、所有的一切都如雖雲碎光息般安靜下來之後,修真界才終于能喘一口氣,從對準敵人和自己的刀鋒裡看向南方,青蔥蠻荒之地,魔教總壇所在的地方,也已經破碎不堪。
燕應歎不可能有這樣的精力,在将修真界打得措手不及的同時,還能再在魔教樹立起他的威嚴。
可他在死後卻并沒有那麼迅速地出現第二個魔教教主,就連魔教内部都一反常态鴉默雀靜,沒有反撲的意思,也未曾有任何聲響。
現在看來,原來早有預兆——如果魔教教主本身就沒死,那麼魔教的隐忍與不發,很有可能就都是假象。教主之位常年缺席,魔教内部卻也沒有任何叛亂的消息,這并不是魔教内突然良心發現,而是背後控制着他們的那隻手并沒有消失,反倒在隐藏的途中,愈加扯緊了這一條權力的紅線。
“以沈某之見,當年燕應歎為何在幾大高手的圍困下都能逃脫的事情雖然蹊跷,但卻并不是重中之重。若要深究其因,有着大把的時間。但絕不是現在。圍獵場花葉塑身術再現于世,又有觀微門主的證詞,證明現在燕應歎确确實實已經回到魔教,并且有再卷土重來的架勢。諸位難道認為,他潛伏如此多年,就隻是想在我界恐吓一番?注定不可能。所以,若是諸君還給沈某這個面子,現在就不要再為了當年是為何放過了燕應歎而争吵。還是好好想想若燕應歎再發難,諸位究竟應當如何決斷吧。”
沈長夢年紀不大,隻比魏涯山小一點,剛剛三十出頭。他倒是還有一個大哥,隻不過在當年白華門破時被魔教教衆圍攻,最後自刎于劍下。也幸好有他拖住戰局,才讓父親和小弟得以逃脫。故而,魔教于他有滅門之仇,他對燕應歎也是恨之入骨,隻不過多年修行,也愈加成熟,如此還能保持冷靜,不要求先行追究當年責任,也稱得上一句“忍辱負重”。
由于柳輕绮對燕應歎現今狀況的了解,首先是從唐雲意身上知道的,故而在集議散去後,沈長夢特意留了振鹭山衆人又一小聚,也不如何虛與委蛇,上來就開門見山,說他想見見唐雲意,柳輕绮的這個倒黴的三徒弟。
“燕應歎狼子野心,手段毒辣。唐師侄能在他的手下全身而退,也算得上是無比幸運,如此小友,沈某必要結識一番。”
雲婳婉笑道:“少主言重了。燕應歎不殺他,也隻是因為當時在花嶺鎮隻他一人能傳信。與其說這是幸運,不如說是對我振鹭的施壓。”
沈長夢歎道:“也真是難為他了。可普天之下,若非當真隻有我白華門會向自己教授當年燕應歎之禍?諸門派在大戰中也死傷慘重,沒理由包庇他。可如今躲躲藏藏,也真讓人費解。”
沈長夢已經很給他們面子了。若這事兒放在柳輕绮身上,隻要給他機會,他就能讓每個人都在嘴裡挨頓罵且不重樣。他撐着頭坐着思慮。半晌,說道:
“若少主想見雲意,恐怕需要多幾份考量。”
沈長夢好奇道:“怎麼?”
柳輕绮斟酌着語句,将方濯此前給他描述過的唐雲意的異象告訴了沈長夢。沈長夢聽着聽着,甚至不由張了張嘴。他非常震驚地說:
“這麼說,若貴派裡确實有人想要陷害方濯師侄,很有可能就是他?”
“他不會,”柳輕绮一口斷言,“雲意的性子……我們都了解。燕應歎就算是想要在修真界安插内鬼,也不會選擇他。他被燕應歎控制,很有可能隻是因為這是燕應歎颠倒是非的一種手段,畢竟當年——”
他頓了頓,沒接着說下去。沈長夢連忙接話茬道:“修真界都知道,門主肯定與燕應歎沒有那種關系,不要放在心上。”
“……少主下次說話,可以稍稍再精準一點。”
柳輕绮捂住了頭。什麼叫那種關系?說得好像他和燕應歎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一樣。雖然當年大部分人都有着這層考量,但最終真相灼灼還是蓋過了人雲亦雲。柳輕绮回想到曾經舊事,面上不顯,心裡卻有些恍惚。他無意識地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撐着頭,思忖半晌,終于才說道:
“燕應歎給他的定位,應該跟當年給我的一樣。他需要一個幌子,需要一個掩蓋他真實目的的假象……真正的内鬼并不會是雲意,他的性格和他的腦子都不足以支撐他成為燕應歎的内應,由此便能說明,内鬼确實有,但卻在他之外,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