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搖頭如撥浪鼓。蒼天可鑒,他就是這麼個人。來之前雄心壯志,膽大包天,恨不得把全天下都作為他愛情的見證,雄赳赳氣昂昂能夠把柳輕绮整個人都團吧團吧塞進嘴裡不嚼直咽。可真到了實在處,又瑟縮起來,覺得這不該、那不該,心想無論什麼事都要有限度,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就不要強求,給彼此留個餘地,能夠實現更美好的未來。
多麼好、多麼周全、多麼貼心的人。卻在跨入門的瞬間偃旗息鼓,整個人變成一隻鴕鳥,隻知道拿屁股示人,結果還擔心自己的屁股長得不好看叫人污了眼。他原本雙手垂于身側,看着格外正經,結果手指抓來抓去,總覺得哪裡都不好,最後甚至兩手一鎖背手而立,頭垂着,跟罰站沒什麼區别。
柳輕绮沒說話,臉上卻浮現出六個點。他憋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憋住,無奈道:
“你能别這樣不?”
方濯瑟瑟縮縮地說:“我不知道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怎麼做。你什麼意思?這話說得好像為師是情場老手一樣。”
柳輕绮想了想,決定還是打破僵局。他貼心地挪了挪身子,給方濯空出一塊地來,道:“這樣吧,咱們先從第一步做起。方少俠,過來坐。”
柳輕绮話可能本無心,可落到方濯耳朵裡,卻成了另外一層意思。他的臉倏地一下通紅,好似被煮了一般,感覺頭頂直冒熱氣兒,嗫嚅道:“做什麼呀
這聲音一響,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分明跟蚊蠅哼哼差不多。千般的矯揉做作,萬般的矜持嬌羞。他這輩子都沒拿這種聲音說過話,渾似一隻巨鐘被削成了繡花針,怎麼看怎麼膈應。自己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更遑論柳輕绮,這人在那頭已經僵住了,好半天才擡起手搓搓手臂,悚然道:“其實,答應你,确實不是一個好選擇吧……”
“不不不,師尊,是好選擇,是好的!”
方濯連忙撲來,矯揉造作和矜持嬌羞瞬間無影無蹤。他這一沖又帶了太久的忐忑與隐忍,由于緊張,整個人幾乎是像一輛馬車一樣撞來,直接把柳輕绮撞得人仰馬翻。他啪地一下被撲在床上,哈哈大笑起來。方濯把臉埋在他的脖頸處,臉紅心跳,卻突然渾身輕松,像是踏在雲上,飄飄欲仙。
“太好玩了,你怎麼這麼好玩……”
柳輕绮笑個不停,眼淚幾乎都要笑出來。方濯被他笑得無地自容,柳輕绮不知道哪來的這些開心,笑得要斷氣,用力拍拍方濯的後背,叫他起身,卻怎麼也拍不開。
他一愣,笑容還在臉上,語氣卻放緩了:“怎麼了?”
方濯緊緊抱着他,一聲不吭。他的臉在黑暗裡,唇邊便是柳輕绮側頸的肌膚,可卻遲遲未曾貼上。灼灼心思中,他的目光漸漸溫柔下來,手上力氣卻愈加收緊,仿佛要把他攔腰折斷,直塞入骨血裡。他喃喃着說:
“師尊,我想了你好久。”
“想了你”,就相當于“喜歡你”,這孩子到底還是臉皮薄,又被笑了一通,一時不知該不該這麼直白地說出口。他沒擡頭,手指卻在柳輕绮的後背上無意義地畫了個數字,說道:
“算一算,可能要有七年了。”
“……這麼久嗎?”柳輕绮笑道,“我以為就是最近的事。”
“因為我要知道,我要想,我要去搞明白呀,”方濯低聲道,“沒有人幫我,我就自己想。自己亂琢磨。結果想着想着,還是覺得不對勁,還是覺得不是跟他們不一樣。還是覺得……”
他擡起頭,便瞧見柳輕绮近在咫尺的眉眼。他蒼白的肌膚和略略有些幹裂的嘴唇盈然在前,這不是一個多麼好的狀态,但方濯看得很認真。他用手肘将自己撐起來,把距離稍稍拉開一些,微微垂了眼睛,笑一笑說道:
“還是覺得喜歡你。”
“師尊其實沒有必要因為心疼我而來‘喜歡’我。我知道師尊對我好,待我上心,不然在圍獵場也不會那般辛苦來幫我……但是我不希望師尊勉強。你若是不喜歡我,我就不纏着你。你不要為了我而妥協什麼事,我的喜歡無關緊要的,真的。師尊,我不知道你以前都經曆了什麼,但是我希望你高興,希望你開心。我希望你不要再有一個負擔,然後那個負擔的名字叫方濯,如果真的是這樣,我會此生不安。”
他低了低頭,在安靜間隙,四周寂寥無聲。一隻手從一旁摸上來,按住了他的側頸。方濯低聲說:“我希望你開心。除此之外,我别無他求。”
“所以,師尊——你不要勉強。我不圖什麼,隻想在你身邊。如果我可以給你帶來一點幸福或者是快樂,我就已經很滿足了。你有太多事不願意去做,以前我也總是勉強你,讓你不高興了,但現在我不想……至少讓我陪在你身邊,就算得不到你的愛,能看到你的心情好些,能讓你的心結解開些,便是我最盼望的事。”
“我是自私的,師尊,但我現在願意不那麼自私。我希望你開心。”
方濯看着他,笑了一笑。随即他慢慢起身,将手從柳輕绮的身下抽出來,想要站起。他是個心思很細膩的人,之前是恐懼與激動将他打翻了。在這些狂熱的情緒好不容易消退下來之後,他便在夜風中想了很久,最終還是落腳于柳輕绮的那句“我不知道”,想一想,就覺得心髒在猛地下墜,此前的震驚與欣喜都消失無蹤。他慢慢地走着,又想到在房檐上看到的場景。是他執意想要讓君守月遠離這段不合适的愛情,不要總奢求着一個并不愛她的男人對她傾心,他自己倒是憤然,可風水輪流轉,最終要人勉強的卻是他自己。他毫不懷疑、甚至從未動搖過這樣的心思,就是柳輕绮很有可能會為了實現某人的心願而默默地将己身放下。他疼他,喜歡他,以他為驕傲,他都知道。可這些情感裡,未必摻雜着最重要的一種,也是他最渴求的一種,就是愛。
他不知道柳輕绮愛不愛他。他善于察言觀色,看得清别人的感情狀況,卻在自己的棋局中迷失。
方濯擡起頭,看看月亮,心頭郁結,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那就聽他的,不要再瞎琢磨,将決定權交給柳輕绮自己吧。
方濯做了這樣的決定,卻心中實在不甘。他想要在攤牌之前再做點什麼,至少不能留遺憾,可到底,他拖着步子回到屋前,又在見到柳輕绮的瞬間消弭了所有的勇氣,到最後所能孤注一擲的,竟然也隻是看着他說出了這番話。
他的心跳得飛快。一方面是害羞,一方面是緊張。還有些失望于其中遊移,可說出口後,那些沉吟與不甘便仿佛突然落入水中,隻激起了一點漣漪,便沉底漸漸消磨。
他怅然地想道,其實不讓我走,就挺好。
方濯意欲起身。他的本意是想要離開這間屋子,給柳輕绮一點考慮的時間,以及他确實也不能再在這裡待了,不能确保自己什麼時候便突然改變心思,吓柳輕绮一跳。在灼熱的情感表達和令人哭笑不得的鬧劇之後,散場與冷靜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他慢吞吞地爬起來,最後沖柳輕绮勉強笑了笑,輕聲說:
“那我先回去啦,師尊好睡。”
柳輕绮依舊不言不語。就算是如何勸說自己,可心中到底還是有些黯然,方濯不聲不響地爬起來,要下榻去,落在他側頸的那隻手卻突然用力,又将他一把拉了下來,身子重重往床上一摔,方濯吓了一跳,隻來得及撐起一邊的手臂不讓自己壓下去,卻不妨礙兩人的軀體依舊狠狠地撞在一起,彼此發出一聲悶哼。
方濯摔得胸口一窒,連忙道:“師尊,我——”
柳輕绮摸過他的側頸,又順着摸到後腦,輕輕把他壓了下來。兩人眼睛對着眼睛,鼻尖快要頂在一起,呼吸聲漸次交纏。方濯眼前近乎虛幻,已經看不清他長什麼樣,卻在眼裡看到了嗫嚅的自己。他木讷地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落在後腦的那隻手微微用力,随即嘴唇上落了一個輕軟的吻。似燕落窗棂,輕點而過,隻是嫌一下不夠,又來了一個,随即便是柳輕绮帶着歎息的聲音。
“怎麼不重要呢?非常重要啊。傻孩子,想這麼多,以後的路,該走得有多累呀。”
方濯緊閉着嘴唇,被動地接受着這兩個吻。柳輕绮親完他後,便呼噜呼噜他腦袋後面的頭發,笑了起來,道:“要不,今晚咱倆就這麼睡?”
方濯撐在兩側的手臂啪地一下洩了力,整個人沉沉地壓在柳輕绮身上。他一句話也不說,一個問題也不再問,隻像一張席子似的呆闆地鋪着,半晌,卻突然噗的笑出了聲。
“我是挺傻的哈?”
他意味不明地擡頭,正巧撞見柳輕绮那含着戲谑的目光。他不置可否,卻詭然一笑,拖着柳輕绮的腰把他往上塞了塞,又狠狠往下一擠,笑道:
“那就聽你的,這麼睡吧!”
人撞進床鋪裡,擠壓在一起,呼吸都困難,動一動就忍不住要笑。可心卻飄在枝頭,停在月中,如雲欲飛。方濯腦袋空空,就算是身前與胸腔都如此火熱,可腦子裡卻依舊隻有一個字凜然作響,不必多言,隻是赫赫一句:
啊!
方濯心裡瘋狂地尖叫一聲,随即将腦袋一歪,枕在柳輕绮頸邊,心想,為了報答師尊的愛我之恩,今夜,我決定激動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