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柳輕绮拿出了證據,并且抖摟出來了燕應歎的秘密,但事情非但未被壓下去,反而鬧得更大。
因為中心點已經不在方濯,而在振鹭山上。
雲城攢了局,請了來到比武大會的諸位掌門一叙,而振鹭山上則帶走了所有的門主,連祁新雪都沒有留下一個。
方濯作為随行,被攔在門外不能進。柳輕绮也不強求,揉揉他的頭頂,叫他在外面乖乖等着。這一下倒是把幾個人看得略有些奇怪,也有随着師門來而被拒之門外的,若客棧離得近些,此前也聽說過觀微門主和他徒弟的傳言,這回不由交頭接耳,說之前觀微門主與他大弟子不是鬧掰了麼,雖然不知為何,但前幾日二人之間實在算不上好看,昨日又出那麼一檔子事……怎麼,這就又重歸于好了?
另一個就嗤笑一聲,懶洋洋地說:“你懂什麼?人家師徒之間,牽扯到的東西海了去了。誰家師父和徒弟不鬧點别扭?說開了就算完事,拖得越久對彼此越不好。他倆年紀相差又不大,就算鬧起來,也就是一兩天的事兒,有什麼過不去的?”
那個就點點頭,轉頭一瞧方濯就在身邊不遠,也噤了聲。他刻意收了聲音,但也不妨礙方濯刻意去聽,聽了個大概,心下裡有些受用,卻又隐隐藏了一點摻雜着忸怩與奇異的不明情感。
不過,更多的是别的聲響。他一出現在衆人面前,便好似身上自動帶了一圈氣場,把人鎮得往後抖兩步。再一轉頭,就開始竊竊私語,如“這就是那個方濯?”“他昨天剛出了事,怎麼今天就能到這兒來?”等語層出不窮。更有甚者,面上完全不掩蓋自己的好奇與恐懼,甚至還有嫌惡,覺得他與魔教有一腿,且深信不疑。此事也是能理解的。
方濯雖然心中對此有愧,但也閉了耳朵,不願去聽。于情于理,這個帽子也不該扣到他的頭上。他也是受害者,而且是純純的受害者,隻是打了隻辣椒而已,便被莫名制造出來一大批自己,怎麼看怎麼奇怪。而且若他當真是魔教的内應,以己身為刃,幹壞事掩飾都不掩飾一下,燕應歎是不是太天真了點?
但這樣的聲響始終層不出窮。方濯不想聽瞎猜的诋毀,便想柳輕绮。多想一想,心情就好些。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實在蠢。是個人都知道柳輕绮就是這個年紀,他就是年輕,臉就是長成這樣,沒什麼可裝的。整個振鹭山都知道,甚至修真界也知道,可他當時怎麼就一門心思覺得柳輕绮是用了駐顔術,甚至在拜師好幾日之後才半信半疑地改變看法?柳輕绮一點也不像老年人,人家都知道他是趕鴨子上架的。他自己也這麼說了,可就是他蠢,他不信,他非得自己瞧瞧不可。
不過……
方濯想了想,又釋然了。
能有今日,說他蠢,他也甘願了。
方濯真沒什麼必要去告訴君守月讓她“冷靜一點”、“好好看看”、“愛自己一點”,真到了事兒上,他比他的師妹要更誇張。事實證明,一個人若能理智而清晰地分辨出此刻究竟應該往何處去,隻能說明他正漂浮于迷宮之上、或是在局外看得一清二楚。隻要一隻腳踏進去,他就會被眼前的煙霧所迷失,一點兒也沒有那個機會去“冷靜”,或是“好好看看”。他的雙眼都已經被突如其來的驚喜與愛情蒙蔽,還能看到什麼?連對方的缺點都一掃而空了,無論何時,留下的隻有一句話:
他這還不算愛我?
就好像剛剛,柳輕绮隻是稍稍揉了揉他的發頂,方濯的心頭便一軟,一陣卓越的幸福瀑布般沖刷了整顆心:
他這還不愛我?
他揉我的頭,他超愛我哎!
由此,進不去門也算不了什麼大事了,反正“超愛他”的師尊總會在出來之後跟他将事情講清楚。方濯經由昨夜,無比歡欣,春風拂面。睡前他還大義凜然、咬牙忍耐,睡後便喜形于色、神采飛揚,睡的那麼晚,卻醒了個大早,枕着手臂躺在一邊看柳輕绮的睡顔,快樂掩蓋了初醒的朦胧,興奮得他心裡發慌,總感覺下一秒就要爆體而亡了。
他倆當真這樣你枕着我我蓋着你睡了一夜。方濯做事非常認真,連點角落都沒給柳輕绮留,第二日他師尊雙手雙腳盡不能動,整個人也像一張紙片似的被壓扁在枕席上,躺在原地哭嚎了好一陣,方濯的額頭還挨了他兩巴掌,又好笑又不好意思地替他揉了半天,才讓柳輕绮扶着腰慢吞吞地起身,結果隻走了一步,就雙腿一軟,啪地摔倒在地。
這樣看來,柳輕绮在進門前還能給他揉兩把,而不是把他的頭順勢擰下來,也實在是仁至義盡。
方濯隻顧着笑,他自己也有點不舒服,趴着睡了一夜,下面還墊着個人,醒來後總感覺隔壁和腿都别了個勁兒,怎麼着都不爽利。但前文曾說過,愛情沖淡了一切,他的心除了那種黏黏糊糊的幸福全然無知,不适也成為了愛的甜蜜負擔。一大清早他出門,神采奕奕容光煥發,與旁人的狀态比起來,簡直令人大跌眼鏡。
大家當夜都睡得不怎麼好。要知道,柳輕绮能費那麼大功夫把整個圍獵場的“方濯”都抓起來驅使,就必定不會讓圍觀者好過。就算是自認心理承受能力最強的祝鳴妤都做了一陣子噩夢,道是白日場景,實在心有餘悸。廖岑寒直接被“大師兄”一劍捅了肩膀,其心理陰影自不必多說,唐雲意和君守月兩人更是眼頂黑眼圈,一副恹恹模樣,好一對苦難師兄妹。
自然,見着方濯出來,卻看他神色頗好,彼此也面面相觑。
廖岑寒傷勢雖不重,但傷及精神,睡得早,醒得也晚。方濯無事做,便去接替了大夫照顧師弟,在裡頭一看到君守月,還有些尴尬,但想到她應當不知昨夜自己正在房檐上,便清一清嗓,故作無意道:“師妹怎麼起身這麼早?”
“大師兄。”
君守月低着頭喚他。方濯在一旁坐了,接過她手裡的藥攪了攪,心想昨夜她同喻嘯歌說了那些話,又逢白日危機,估計也沒怎麼睡好,再看眼下微微一點青紫,一時也有些心疼,低聲說:“要是困,就回去再睡一會兒,岑寒這兒有我看着。”
君守月搖搖頭。她的面色茫然,神情冷淡,語氣卻是怅然若失的。
“師兄,我想問你……你為什麼不喜歡嘯歌?”
方濯沉默一陣。他想起了昨夜的對話。
“我該喜歡他嗎?”
可這話一時不知道是問君守月,還是問他自己。君守月低了眼睛,歎了口氣。她突然笑了笑,再擡起頭時,就已經換了話題。
“你身體還好嗎?”
方濯無奈笑道:“我能有什麼事?守月,這件事真怪不上你。你不要總想着是你害了我,這樣,我心裡也有壓力。”
“是嗎?”
君守月勉強笑了一聲,卻又安靜下來。她的眼睛從未有現在這樣平淡、迷蒙,低垂着的頭顱已經說明心裡滿是哀傷。她喃喃着說:“要不,以後,我不喜歡他了。”
方濯一怔。君守月擡頭看他,說道:“大師兄,其實我覺得,你的馬受驚,和嘯歌有關系……”
她将自己的猜測簡單跟方濯說了一通。方濯表面上無聲無息,心底裡卻頗不是滋味。他自然是已經知道了大概,君守月說的也沒什麼新意,也如昨夜喻嘯歌說的那樣,這樣所謂的證據,根本就站不住腳。
他是希望君守月從此遠離苦海,也是真心覺得,如果君守月一定要這段感情得一個體面的結局,那就最好放棄。他從最初就不看好他們兩個,現在也不會改變想法,盡管喻嘯歌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突然又開始對君守月的言行給予回應,但在方濯看來,至少對于他這個“娘家人”來說,已經有些晚了。
這種歉意與關懷是遲來的。君守月的眼淚已經流過,誓言已經發過。補救終究隻能是補救,而必然不可能當即便扭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