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那金剛鑽就别攬那瓷器活。”
“本身就救不了,那時候就該離他遠點。”
“哎呀,哎呀,有的事,如果做不到,就不要誇下海口。”
柳輕绮在他身邊滴溜溜地轉圈。方濯又尴尬,又覺得好笑,說道:“師尊,人家都看着呢。”
柳輕绮說:“你終于願意喊我了?”
方濯哽了一哽。柳輕绮滿不在乎地說:“算了。”
方濯連忙說:“不能算了呀。”
柳輕绮說:“你願意和我聊聊?”
方濯頓一頓,說道:“願意。”
“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柳輕绮說。方濯聽到這個熟悉的成語,不由想扶扶額頭。隻是他的雙手還被綁在背後,動不了。他無奈地看向柳輕绮,看着這個作為他師尊的男人在旁邊丁兒當地不停旋轉,心下裡不知作何感想才好,隻得苦笑。
事情的發展到了一個十分詭異的地步。很明顯,那幾個人是想殺死他們日夜辛勞的同事的。雖然隻是忘記了結界這麼個小事,但應當也不至于判死罪。但他們就硬生生把他扔在那裡,打算幕天席地直接阿門,幸好祁新雪當時也在隊中,直接滅了他們的心思。
祁新雪,振鹭山回風門門主,回風門原門主的唯一親傳弟子,學會了回風的幾乎所有治療術,其醫術在當下修真界稱第二,要去做第一的還得多掂量掂量。她一手金針分外神奇、聖手回春,最擅長的就是拉着人在鬼門關上跨欄,隻要這人還留着半口氣沒吐出來,祁新雪一雙妙手就能将他救回來,童叟無欺。
故而聽聞此事,方濯一點也不慌。他隻是為那人将受到如此疼痛而感到有些不忍。雲城的人能看到煙花,振鹭山方向的也就能看到,解淮想都不想,拎了柳輕绮就上了劍,一路奔到地方,正好碰到他們押解方濯回去,又看到地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這位朋友。
解淮猶豫都沒有猶豫一下,直接帶着人上了劍,把柳輕绮丢在下面。所幸柳輕绮這麼小段路還不至于暈,下了劍尚且還好,隻在下面叫道:“師兄,我怎麼辦?”
解淮頭也不回:“你走回來。”說着就帶着那人遠去了。
于是就成就了這麼一副情形——方濯被綁着兩隻手,押解着往前走,而他那便宜師尊跟在旁邊,像是保镖。那幾人本來想攔解淮,可惜解淮出手如閃電,直接生拖硬拽着人上了劍,連手都沒伸出來。又不敢對觀微門主惡言相向,隻得客客氣氣的,連帶着對着方濯都好了不少。柳輕绮莫名其妙被帶到這裡,莫名其妙被丢下來,與方濯面面相觑。可憐方濯這時候還覺得不好意思,不敢跟他說話。待到柳輕绮問清楚事情,才幽幽一歎,方有了開頭那一幕。
方濯無從開口,押解他的人卻嫌他話多。一個無奈道:“柳仙尊,有什麼話可以等出了圍獵場再談嗎?”
柳輕绮說:“我徒弟殺了人,下一次見面不知猴年馬月。我得把該問的都問清楚了。”
另一人聞言,也深深歎了口氣。弟子月薪統一藏在哪裡這種問題也要在這時候問清楚嗎?
但至少,在這一路上,柳輕绮給了幾人某種深刻的刻闆印象,就是他也覺得自己徒弟殺了人。他是個很奇怪的人,路上完全沒有替徒弟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幫他解釋。相反,他始終在問那幾隻飛镖是從何方向而來,并且徒手抓起飛镖來看了一路。吓得人在一旁說,仙尊,小心有毒。柳輕绮說,有毒就有毒吧,在這兒埋了正好。我看這地方不錯。大家就都不敢說話了。
柳輕绮一條路上都有一種好像被人飛踢一腳踢到了腦幹的壯烈的美。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他,那麼便是“亢奮”。
柳輕绮非常亢奮,亢奮得宛如能當場生吃兩隻雞。他亢奮得非同尋常,并且看起來非常高興,好像被抓的不是他的徒弟,而是他的仇人。
在場的人都很奇怪。方濯也很奇怪。雖然他知道柳輕绮這麼開懷,明顯是因為有證據為他翻案,故而心裡不着急,可看着他的狀态,卻總有一種隐憂隐隐作祟。
這種感覺在出了圍獵場後愈加深重。所有門派的目光均向他看齊,其中摻雜着困惑、憤怒與痛恨等諸多複雜情緒。路上他已稍稍了解了情況,心中一陣不安,可出來之後才正式發覺了情況之危重,甚至不由往後後退了一步。
他看到排名榜上自己的名字,後面綴着一個恐怖的數字。而各地都有弟子癱坐在地接受治療,各大門派幾乎都有死人。他一轉頭,就看到君守月他們站在一旁,擔憂地看着他。彼時方濯雖然問心無愧,但心裡還是咯噔一聲,心想,完了。
他被人推搡着上高台,眼看着有掌門要起身,明白自己即将在萬衆之下接受審判。他連忙高聲叫道:“等一等,聽我說——”
他話音未落,一隻手落在肩膀上,用力按下了他的聲響。方濯回頭一看,卻見柳輕绮不知什麼時候也上了來,站立在他的身邊。他的臉上始終浮現着一種平靜從容的微笑。但在那笑裡卻又摻雜了些許酣暢淋漓的快樂。方濯的心動搖了。連帶着那些辯駁的激動,都瞬間消弭。他低着聲音說:“師尊……”
“好了。”柳輕绮說。他的聲音很輕。方濯險些沒有聽清:“什麼好了?”
柳輕绮隻靜靜站着,不置可否。方濯始終轉頭看着他,突然間,他的眼睛猛地放大。登時一場此生難見的盛宴展現在他的眼前:
十個,不,至少得說是二十個他突然出現在圍獵場門口,邁着一樣的步子,列陣朝着圍獵場外走來。二十個他,二十個方濯,穿着一樣的衣服,豎着一樣的頭發,低垂着一樣的面龐,麻木着一樣的目光,平靜地走到高台之下。
方濯人幾乎窒息。這密密麻麻的列陣令他頭皮發麻。那瞬間,他遺忘了所有的思緒,完全不能呼吸,臉漲得通紅,人因為過度緊張而感到一種此生難見的格外的恐懼。瘆得慌,太瘆得慌了。一個人,一張容貌,被複刻成二十個一模一樣的個體,密密麻麻地出現在台下,如同停留在掌中,化成千道縱橫交叉的掌紋線。
方濯感到自己一陣腿軟。實話講,無論是誰看到這麼多自己突然擠在一起出來,都會覺得恐懼萬分。他看到那頭的雲婳婉也站了起來,非常吃驚。全場登時一片嘩然,看向他的目光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時沒有一個人說話,雖然嗚嗚泱泱一片,但卻并沒有人出口詢問如何,隻是盯着那列陣走到面前,停下,垂手,低頭而立,整齊劃一。
方濯清晰地聽到身旁柳輕绮發出一聲認真的:“哇。”他猛地轉頭看向他。
“怎麼回事?”
聲音是從牙關裡擠出來的。這時他才發現,每一個“他”的身上都有傷口,似烈火灼燒。而柳輕绮的衣服上也有血,隻不過在袖口内側,被他翻了過來,不叫人看見。隻這時略略有些放松精神,叫方濯捉了個角落。他當即明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