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裡突然一陣翻江倒海。喉嚨輕輕一滾,擠出幾聲野獸似的低鳴來,咕噜咕噜直叫。柳輕绮一巴掌拍上自己胸口,努力将那陣幹嘔感逼回去,搖搖頭。
“真他媽……”
髒話罵到一半,自覺地不繼續往下了。柳輕绮用力一擠鼻梁,擠出自己一點渾似正常的面色來,隻是臉色看着依舊蒼白。解淮始終跟在他身後,見狀抿一抿唇。他說道:
“你回去歇着,我去找方濯。”
“那是我徒弟,真出了什麼事我必須在現場,”柳輕绮輕蹙眉頭,“不必擔心。”
解淮欲言又止。柳輕绮卻歎了口氣。胸口依舊翻江倒海有如天地掉了個個兒,昏昏沉沉的近乎無法直線前行,心頭一陣蜜蜂蟄咬似的癢,柳輕绮用一隻手不動聲色地握住手腕,指甲用力在手臂上抓了兩把。而這個動作是無意識的,甚至有着自行躲避的神思——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手臂依舊被抓了兩道淡淡的血痕,絲毫沒有猶豫,甚至用了八成力氣。
疼痛比大腦回轉要更為遲鈍地到來,足有一個呼吸之後,他才隐隐感覺到手臂似乎有些痛。悄悄卷開袖子一看,臨近手腕的部分被抓了兩道血痕,皮肉輕輕翻起一層,帶着一點水滴似的血珠。
可在看到血的瞬間,他的心卻又猛然如同大海落潮,突兀地平靜下來。一切的焦躁與不安完全消失,隻餘疼痛刺激着神經,支撐着他打起精神。柳輕绮一聲不吭,背手過去,又在手臂上狠狠抓了一把。這回疼痛緊鄰觸感而來,如同一把藤條,打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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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獵場内所生發的事變震驚了所有人。有昏迷的弟子尚在搶救,而那些有幸尚有意識的,你攙扶着我我攙扶着你,抖着嘴唇紅着眼睛,四下嚷嚷着告狀。他們有的來自于北方仙山,有的來自于此前壓根沒有聽過名字的小門小派,面貌各異,神色有别,各人是各人。可是話術都完全相同,雖分為兩個分支,但主旨卻是一樣的。
有一部分弟子說,兇手是一個年輕的修真弟子,面色冷峻如冰,下手狠辣無情,絕對不是善茬。
還有一部分弟子說,殺害或者傷及身邊諸位兄弟姐妹的,正是那個來自于振鹭山的觀微座下的大弟子方濯。
那麼他都做了什麼事呢?
“他就站在那兒,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們看着奇怪,想要過去問問他是否需要幫忙,結果、結果他半天不說話,兄弟幾個擔心他出事,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可突然他便有了反應,轉身過來,二話不說,提劍便抹了一個師弟的脖子……”
來人神色惶恐不安,手掌抖個不停,已是萬分驚懼。而隻要是從圍獵場救出來的幸存者,大部分都是這個狀态,一時間這些弟子們倏地分成了三種,一種是不知道方濯是誰的,一種是一口咬死殺人者就是方濯的,還有一種,就是僥幸沒有碰見,什麼也不知道的陌路人,經過時一臉茫然,又被人揪着領子拖走,關到小黑屋裡一個個地盤問是否見過方濯。
方濯,方濯,方濯。
方濯的名字從未如此悠久地在衆人口中廣為傳唱。而那時,人們也已知道,方濯那逾千隻的魔物捕獵數量之中,估計涵蓋着不少這些被他傷害了的陌生弟子的血。
振鹭山衆人都聚在一起,等待着家長來接,柳輕绮和解淮匆匆趕到時,看到顧清霁帶着的幾個師弟師妹身上并無傷口,才松了口氣。唐雲意通風報信得一大功臣稱号,又為方濯一事急得焦頭爛額,一看到師尊來,第一個上蹿下跳。而君守月更在身後惶惶不安,一個健步沖上去,猛地撲到柳輕绮面前:
“師尊,我二師兄呢?”
“岑寒他受了傷,現在正在療愈。”
君守月一把捂住嘴,眼球都快瞪出來了。柳輕绮頭痛欲裂,胡亂摸摸她的頭讓她不要過于擔心,廖岑寒沒什麼事,雖然看着吓人,但傷口不算很深。他捏捏眉心,直至将眉頭捏出一個小小的山峰來,才緩慢地将人都點了一圈,确定沒缺斤少兩之後,便囑咐顧清霁先将他們帶出去,估計雲婳婉此時正在門口接應。
唐雲意一聽急了:“我不去!我要見大師兄,師尊,你不知道我經曆了什麼!”
“我也想見你大師兄,可現在你看咱們能找得着他嗎?”柳輕绮一聽大師兄的名号就太陽穴一跳,連帶着五髒六腑都跳繩似的往上一蹦跶,撐得他胸口疼。他耐着性子說:“你先回去,什麼事,等出了圍獵場再商量。這兒不全是咱們自己的人,你大、大師兄跟此事脫不開幹系,别留在這兒,就是最好的幫忙。”
唐雲意還想說什麼,卻被君守月一拉手腕:“走吧。每次說要幫大師兄,哪次幫得上過?咱們就聽師尊的。”
她嘴唇蒼白,面色灰敗,因聽聞廖岑寒受傷一事而顯得無比忐忑,但卻也強打精神,勸了唐雲意離開。顧清霁自然不會對此有多少異議,她頗有些察言觀色的底氣,知道現在留着隻是添亂,便帶着師弟師妹離開了圍獵場。
圍獵大會注定已經草草中止,不可能分出一個勝負來,而在此時,柳輕绮又轉頭請解淮幫忙看護着他們幾個離開此處,因為就在轉眼的瞬間,他便倏地瞧見一個陌生長老站在樹後,雙眼虎視眈眈地瞧着這一隊年輕人,實在是放心不下。
但他放心不下他們,解淮也不可能違背師兄的命令放心下他。柳輕绮也不避諱,指指樹後,那兒已空無一處人影,卻不妨礙他提醒道:
“不會有人貿然對觀微門主動手,但卻可以給振鹭山的年輕弟子使絆子。師兄,師姐沒在,這個擔子隻能懇請你挑起來了。”
解淮從不猶豫:“你也一起出去。”
柳輕绮有些無奈:“師兄,我要找阿濯啊。”
“你找不到他。”
意思是這麼久了都沒有頭緒,不要再将時間浪費在這上面。柳輕绮讀懂了他的潛台詞,但卻并沒有接受他的建議(或者稱之為命令更合适)。他一攤手,說道:“我會給阿濯傳個音,我在這裡等他。”
“雲城的人會找到他的。”
“可是你不能确定他們會對他做什麼,”柳輕绮說,“我必須親眼看到。”
這回解淮又沉默下來。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麼,瞥了一眼柳輕绮,突然便轉身,加快步子追上顧清霁他們的方向,很快地消失在柳輕绮的視野裡。
柳輕绮站在原地,無奈地笑了。他知道解淮是什麼意思:既然不能同時兼顧,那就盡量在完成一項任務的同時,也能成功接手另一項。想必他現在已經追上顧清霁,要帶着他們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圍獵場,估摸着就是打着能夠盡快回來“監視他”的算盤。
柳輕绮看着解淮離開的方向,目光像是在目送一隻斷雁倏忽遠去。目光平靜而悠遠,手卻已經放到了腰側,仿佛要摸劍,卻撲了個空。
他淡淡地說道:“他已經走了,何苦還在樹叢裡面招咬?”
身後傳來一陣輕輕的笑聲。一陣青煙從林中盤旋而出,打那迷蒙煙霧中探出一雙鞋來。朝着地面一點,便好像陶瓷杯底落于軟墊之上,輕盈得不出一點聲響。
“難為你還記得我。”
“有人不做,何必非要挑戰自己的極限,”柳輕绮說道,“秋無夜,你倒也不必這麼緊張,我沒有興趣和你一起去做燕應歎的走狗。”
那人哈哈一笑,也不生氣,隻道:“做不做的,此事還能由仙君自己決定?十年前的事情還沒給夠你教訓,如今魔尊大人再出手,也隻是個開胃小菜罷了。”
“盡管他來。”
柳輕绮道。他轉過身去,映入眼簾的正是一張熟悉的面孔。方濯抱着肩膀靠着樹,笑嘻嘻地看着他,然而不——或者該說,是“秋無夜”,手提一柄伐檀劍,歪着腦袋,劍眉星目之下,有着一張不屬于方濯的玩世不恭的笑臉。
柳輕绮道:“變回來,别用我徒弟這張臉。看你笑,我覺得惡心。”
秋無夜笑道:“柳仙君,一别多年,你也今非昔比啦。不過就是罵人還是這麼不講情面。好在我今個兒來,不是為了跟你對罵,而是要對你徒弟下手。沒提前跟仙君說一聲,實在是抱歉,失了禮儀,還挑撥了仙君和魔尊大人的關系,真是不該。要不,我在這兒給您磕一個,您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