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忍俊不禁,但他低下頭去。他想笑,心裡卻又有點難受,總想着如果他與柳輕绮并沒有那夜的事,現在又會是一副什麼情形?
柳輕绮絕對會像雲婳婉一樣沖他揮手大叫的,他敢肯定。
可這回他倒是少有的穩重些了,雖然也沒沉穩到哪裡去,但隻要他不在方濯面前蹦跶,這可憐的早已習慣了喧嚣的人就會感到世界如此空洞,幾無人聲。
兩個知道真相的人悄悄圍了上來,一左一右站在旁邊,欲言又止。廖岑寒低聲說:“要不,咱們去跟師尊打個招呼?”
“不了,去什麼,”方濯淡淡道,“他都沒打,去了豈不是平添尴尬。”
廖岑寒急了:“看你這意思,是還跟師尊置上氣了?可不行啊師兄,師尊什麼德行你也知道,你真跟他惱了,他絕對也不理你。那時候覆水難收,再後悔也來不及,你就真沒機會了!”
廖岑寒替他着急,方濯這倒有點哭笑不得。他自己還沒想到這一層,跟此事壓根沒一點關系的師弟卻想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感動。他拍拍廖岑寒的背,表示閉嘴,口中道:“有沒有機會的,我自己心裡有數。”
“你有個屁數。”廖岑寒再度展現智慧結晶。唐雲意在旁邊撇撇嘴,陰陽怪氣地學他說話:“我自己有數——”被方濯踹了一腳,灰溜溜地跑到一邊不敢過來了。
但方濯卻知道柳輕绮肯定在意。他是個好心人,不讓别人的話落到地上,這邊三個徒弟都跟企鵝抱團似的塞在一起,他若真裝看不見,那就是故意找茬。可這茬還真找了,而且找得非常曆久彌新,連個眼神都沒往這邊投。
唐雲意一直巴巴地盼着他看過來,他是那種遠距離認親愛好者,這時候就一點臉沒有,巴不得與人隔水相望,才算最浪漫。人已經打算好揮舞着手臂大喊一聲“師尊”了,當師尊的卻遲遲不擡眼,直至挽着雲婳婉高高興興地走過。唐雲意有點委屈:
“師尊是不是喜歡上雁然師叔了?”
“他仇人在這兒呢!”廖岑寒說。話音剛落,他就将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隔在一邊,猛地向右跨一大步,阻隔了方濯的追殺之路。
方濯以前也不是沒想過如果真有一天他得償所願、和柳輕绮在一起了,身邊的人會怎麼看他們。這是個不可能避免的問題,雖然與師尊之間的關系到底應該保持在一個什麼樣的度也是一個重中之重的問題,但方濯彼時沉浸在短促的幸福的火花之中,下意識将其推得遠遠的,不願再想。
雖然事情八竿子沒一撇,但由于幻想起來格外的興奮幸福,于是他總遏制不住自己的腦子。人大概是總有一種神奇的自虐心理的,他想過自己被打、被罵、被追着揍,被師弟冷眼看待或者是斷絕關系,抑或被同門冷嘲熱諷、朝臉上吐唾沫,但無論是離譜的還是稍稍沾點道理的,幾乎都想過。卻從來沒想過竟然在事情未定之前會被這倆人知道。
這最親近的兩個人,此後有了多重拿捏他的把柄。雖然都不會掀起什麼大風浪,可隻在耳邊叨叨一陣就挺煩人了。同樣的,方濯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這兩個師弟竟然會幫着他為追自己的師尊出謀劃策——在他的猜想裡,如果事情真的暴露,這兩人應當對他避之不及才是。可惜方濯還是太年輕,或者說,太中二,他仍不太了解這兩人:隻要不涉及到自身利益,幫一把又有什麼關系?事已至此,就算着江湖道義,也得幫。
再說了,方濯之前幫了他們那麼多,又幫着抄作業又在柳輕绮面前打掩護的,給師兄的終身大事助一把力又怎麼了?對方是師尊?也就猶豫了一會會兒,随即便明白:管他呢!師尊也是人,人便總有七情六欲,如果快樂和幸福可以淩駕于禮教之上,那将它一拳打爛也沒什麼關系嘛。
他倆年紀輕,正是一腔熱血的時候,又簡單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于是開始非常興奮地謀劃着這一拳。方濯對此倒是不知道的,他還深陷于柳輕绮予他的這三日靜默之中不能自拔。
眼看着幾個人說說笑笑地走過去,柳輕绮嘴巴沒停,卻睜着眼睛當瞎子,壓根沒往這兒看一眼,方濯便悻悻收了心。他不願再想,一振袖,露出腰間長劍,舉步朝着聚集處走去。
此時距離開場尚有一炷香時間。但就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内,原本還算稀疏的場地上突然就多了許多人,宛若從天而降。方濯隻是跟人聊了兩句天,便不知道這群年輕人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突然就遍地都是。場地開始變得擁擠起來,于是人人又自動結為團體,每個門派與每個門派結為一處。
柳輕绮是個好人,人家說的話他還真聽,方濯說了句覺得振鹭山的弟子服不好看,他還真就跟魏涯山提了一嘴,叫他們以後都穿自己的衣服。雖然也不知柳輕绮為什麼有這麼大能量,但能改變就是好的嘛——說不定也是他魏涯山多看了兩本成衣雜志,審美青雲直上,也意識到自己設計的衣服連狗都不穿,于是痛定思痛,又不好意思直說,隻等着柳輕绮臭罵他一頓,好立即撤下,也成就一個他“從谏如流”的美名。
但這也造成了一個尴尬局面——人家門派都有特定的衣服穿,就振鹭山沒有。放眼望去,廣場上綠的白的藍的黑的一片片,隻有一撮五花八門。顧清霁喜歡黃色,于是她便穿了一件淡黃色裙衫,而祝鳴妤衣服多為黑紅色,于是在顧清霁旁邊更顯冷峻穩重。
君守月和洛笙兩個人粉撲撲地站在旁邊,一看就是昨天逛街新買的,像兩朵花蕊碰頭,即将盛開。方濯放眼看去,覺得他們這邊像是一池五顔六色的渾水,有點尴尬又覺得有趣,目光正要遊移,卻猛地想起來什麼,啪地一下又跳回來,瞪大了眼睛。
洛笙怎麼還在這兒?
他大吃一驚,上前兩步連忙要問個清楚,君守月卻已經看到了她,一把扯住洛笙的胳膊,把她拉到身後。
方濯又好笑又急。他左右瞧瞧,見無人關心到這兒,便拉了君守月到一處僻靜角落,又看見身後的洛笙,哭笑不得。
“洛笙師妹怎麼也來了?不是讓你送人家回觀景台嗎?”
君守月梗着脖子,嘴硬道:“又沒開始,過一陣子再送回去也不遲。”
“什麼過一陣子?過一陣子直接就進圍獵場了,哪裡還有空?”方濯道,“趕緊,将師妹送回去,這事兒怎麼好開玩笑?”
君守月不合心意,便比以往更叛逆,眼皮倏地一降,惡狠狠地盯着他:“我帶師妹來見見世面,怎麼也有錯啦?”
“師妹在台上也能見,看得比這兒還清楚,你别瞎操心!”
“瞎操心的是你吧!到時候我有的是辦法把她送回去,”君守月道,“大師兄你不知道,就别管了!我自己又不是沒有腦子,要是沒準備好,我能帶她來這兒?”
“可是——”
君守月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說,拉着洛笙便又跑回了人群中。徒留方濯一個站在角落裡,微微皺着眉看向兩人離開的方向,半晌撇開眼神,歎了口氣。
臨走前,洛笙還給他投去了一個眼神,裡面盡是無奈和歉意。她始終站在身後,拉着君守月的袖子似乎要說什麼,但卻一直沒插上嘴,最後也隻能看了方濯一眼,便被君守月像一隻風筝一樣刷刷拖走了。
身邊人吱吱哇哇地嚷嚷着,有同伴相攜,有故舊重逢。每個人都很興奮,聲音此起彼伏于耳畔,宛如身陷海浪。
方濯心情有些不佳,下意識擡眼向觀景台上看去,且目光不偏不倚,正中諸位門派長老所在的高台之上,可隻一眼,就怔了目光。
他于萬人之中看到那個人——柳輕绮,正正巧巧坐于他的眼神正中間,明明并不十分突出,卻依舊讓他一眼就看到了。而他,這個人,靠在椅背上,整個人向後仰,眼神卻靜靜地投下來。他在看他。
至少,他的目光落點是在這裡,在這個小小的無人在意的角落,在人群的邊緣,在他的臉龐中間。
隔着如此之遠,兩人目光對視,方濯隻覺自己的眼球被釘子釘死在眼眶之中,無論如何也移不開半分。他緊緊凝着目光,下意識上前一步,卻瞬間清醒過來。
可柳輕绮卻依舊沒有移開眼神,那段遙遠的眼光便準确地捕捉到他的身上,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那時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方濯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總覺得那目光裡含着無窮無盡的悲憫,讓他想要停步,又想上前。如同一把刀阻斷了他的呼吸,為了活下來,他深吸一口氣。可那目光卻依舊不曾落幕,無情地切斷他的血管、劈開他的骨頭,隻為剔除那一點點殘存着的心頭血。
“大師兄!”
身邊有人喊他,是叫他趕緊過來集合。方濯下意識轉頭看去,卻瞬間反應過來,又連忙将目光投上,而為時已晚。柳輕绮已經别了頭,移了目光。他的眼神有了新的落點,面上覆了一層微笑,卻也因此帶走了一個遠在數尺之外的人的心緒,于掌間随意揉捏,叫他失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