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請回吧,我不太方便開門。”
喻嘯歌說:“對不起,師妹。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裡頭依舊沒有任何聲息。喻嘯歌卻仿佛沒有察覺,自顧自地說道:“師妹送我圍巾,我受寵若驚,隻是害怕讓師妹誤會,所以才說了那些話。事後回想起來很後悔,不該傷了師妹的心,圍巾以及名字都很漂亮,一切責任在我。”
“……”
“因此我特意為師妹也織了一條圍巾,便算一點點賠禮,上面也繡了師妹的名字,希望可以讓你不要再傷心。”
門倏地被打開了。君守月一張臉連帶着上半身小雀兒似的探出來,又當即察覺到自己不夠矜持,悻悻往後一縮。但那聲音卻在淡淡鼻音間夾雜着委屈:“你已經拒絕我了,還做這些事幹什麼?”
喻嘯歌張張嘴唇,猶豫一刻,最終也隻是說:“對不起。”
“事情已經做下了,說對不起又有什麼用呢?嘯歌師兄,我傷不傷心在其次,可你不該說那樣的話。你可以說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這條圍巾,但是你不能說它有那麼難看到沒法入眼……我是真真心心為你做的,你不喜歡就算了,可是不要侮辱我的心意。我心悅你也是認真的,這麼多年沒有變過,師兄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你不能裝看不見我……”
君守月又要哭了。她向來是個堅強的姑娘,流血流汗從來不哭,頂多難受極了掉兩顆眼淚,還是生理上的。可如今,卻不知已經為了面前這個絞盡腦汁都無法俘獲的男人哭了多少次,眼淚噼裡啪啦往下流,好讓人心碎。
方濯因她是自己的師妹有所偏袒,從不肯往那邊去想。君守月到底也愛他,可到底感動的也隻有自己,喻嘯歌仿若鐵闆一塊,不應對她的感情,也從不讓她的愛情趁虛而入。
“對不起。”
喻嘯歌又說。
他似乎隻會說這句話。而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才想起來上前,猶豫着伸出手,拍了拍君守月的後背。
“别哭了。”
他将手裡的東西遞上前:“拿着吧。”
“我不要!”
“師妹。”喻嘯歌說。他微微垂了眼,嘴唇輕抿,面上依稀呈現出兩分掙紮。手上卻依舊提着那東西送到君守月面前,被君守月一巴掌拍開,咣的吃了個閉門羹。
“師兄還是自己留着吧!”
這是君守月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關門之後,長廊不語,萬籁俱靜。
方濯站着拐角處目睹了一切。他雙臂交叉抱胸,冷冷地看着喻嘯歌在門前靜站一陣,又默默離開。以往都是他拒絕君守月,而今卻是君守月幹脆利落地拒絕了他。
她似乎真的從那不該有的可笑的感情裡走了出來,符合了方濯的願望與預想,但他卻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欣慰和歡欣。相反,他心中郁郁,煩躁依舊揮之不去。君守月與喻嘯歌“決裂”,至少在這刻她經受住了誘惑,沒有再次踏入陷阱之中,方濯卻依舊不能平靜。
他将眉心揉出一個小小的坑來,靠在牆邊,深深地歎了口氣。正欲也轉身回屋,卻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他:
“阿濯。”
這聲音分外耳熟,帶着點溫柔的笑意。方濯肩膀一聳,慌忙轉身看去,卻忍不住後退一步,如同被平攤上牆面。
他動動嘴唇,想喊師尊,沒喊出來。
是柳輕绮。
這人站在身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又越過他朝後看了一眼:“嘯歌走了?”
方濯當即便明白了他在這裡站了有多久。但也不知是他太心煩還是太專注,又或者柳輕绮有意隐藏了自己的信息,自始至終他都沒發現有人接近過他,并且還在那站了一陣。方濯将兩隻手背到身後,緊張得像是在罰站。
他能跟師弟正常對話,也能對喻嘯歌重拳出擊,卻獨獨面對着柳輕绮,聲帶像是被糖糊了個嚴嚴實實,幾次張嘴出不了聲,最後也隻能輕咳一聲,咳開糖紙,嗫嚅道:
“嗯。”
努力半天,就出來個嗯,方濯也很心急。他的兩根手指在身後絞啊絞,幾乎要給自己打個結,但卻始終再憋不出來其他的話,心頭咚咚亂跳,又撞得他心酸。
柳輕绮卻不以為意:“剛才在路上碰到小姜了,他說沒找到你,便托我問問你參不參加明天的狩獵,他想和你當衆一決高下。”
“哦……嗯?”
方濯猛地擡起頭來:“誰?”
“姜玄陽。”
但實則不必柳輕绮說,方濯也知道是他。他來雲城,其實完全得歸功于姜玄陽。柳輕绮不想來,方濯也知一二,大概就是因為他不想動彈、而同時此處又臨近燕應歎當年“身死”之地,他心有芥蒂罷了。
可卻是他非要來,又一方面覺得一味的逃避解決不了問題,該面對時還得面對,卻不曾想隻短短三日,到處亂逃化身鴕鳥的人卻變成了自己。
他沒有改變柳輕绮。但柳輕绮憑借一刻鐘,完完全全地改變了他。
方濯不敢看他,害臊地低下眼睛去。他搖搖頭,說道:“我不去。”
“怎麼不去呢?”柳輕绮無奈道,“這幾天無論他們要玩什麼花樣你都不去,那你來比武大會幹什麼呢?人家有别的門派的小弟子,聽說你來,巴巴地等着就要看你,結果你連門都沒出去過,多不好。”
方濯隻知道搖頭。他沒有理由,也仿佛沒有了情商,隻道:“我不想去。”
低着頭,目光便靠下,隻能瞥見柳輕绮的衣服下擺與鞋尖。他站得很穩,此處又沒風,人便如雕像一般立在眼前,可神色微壓,看着有些憂心。
柳輕绮立于原地,也一時安靜下來。兩人一個看着對方,一個低頭盯着地闆,眼神沒有半分交彙,隻呆呆對立。方濯隻覺心上如蟲噬,背後像是被一條蛇緊緊地攀住了肌肉,絞得生疼。額頭像是往外冒細汗,掌心一片濕潤,可嘴唇卻幹燥得不行。他用手指蹭蹭掌心的汗,動動腿,覺得自己腳底長樹根,馬上就要老死在這裡。他吞了口唾沫,幾乎用盡畢生勇氣,才吞吞吐吐說出來一句:
“師尊自便,弟子先退下了。”
而他又不敢蹭着柳輕绮走,于是便轉身,欲繞遠離開。腦袋裡暈暈乎乎的,隻知道嘴巴動一動,說了什麼話走出一步才反應過來,登時便在心裡苦笑一聲:他有多久沒在柳輕绮面前自稱弟子了?可現在一切趨向最初,七年相識如風而逝。相熟與陌生也不過隻在一夕之間,如果他與柳輕绮之間此後非得要這樣對話,那他甚至更願意抹除這些年回到最初拜師時,重新開始。
但柳輕绮卻不給他臆想的空間。方濯沒走出兩步,身後人就喊住了他。喊的不是昵稱,而是:“方濯。”
方濯頓頓步子,不敢走了。他垂着腦袋,不回頭也不吭聲。柳輕绮在身後沉默一陣,接着聲音近了些,似乎是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他說:
“我們找個機會談談。”
方濯急匆匆地說:“不必了。”
“就今晚吧。”
“不。”
方濯不回頭,卻搖頭。他的心髒簡直從胸腔轉移到了肚子裡,撐得他腸子疼,想趕緊回屋歇一歇。柳輕绮卻道:“阿濯,有必要的。”
不了。方濯在心裡說,卻沒再有勇氣說出來。他在原地站立一陣,不回話,舉步便要逃離,卻又被柳輕绮喊住了。
“你是不是喜歡我?”
柳輕绮說。
方濯的心髒猛地貼附上肌膚,被蠶食了個幹淨,倏地向下一空。他在走路,卻左腳絆右腳,險些一頭栽到地上。他完全不敢回頭,舌頭又一痛,仿佛被連根拔去,滿嘴都溢滿了模模糊糊的血的味道。
方濯捂住嘴,扶着欄杆,連頭都不敢擡一個,像被拔了毛的落魄的鳥雀,連滾帶爬地逃離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