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徒弟殺師父,被稱之為“數禮忘文”、“欺師滅祖”。而師父殺徒弟,卻又可以被美化為“大義滅親”、“清理門戶”。
介于柳輕绮現在的狀态,方濯也不太敢直接跟他提起此事,就怕這人一時惱火,直接将他和唐雲意一起一劍殺了永絕後患——雖然這種可能性不大,已經被剝了面皮,他死不死的吧,但唐雲意的命也是命,不排除柳輕绮會因為昨夜之事惱羞成怒遷怒到自己其他的徒弟身上,那他方濯可就成了世間最大的惡人。
但仔細想想也是,若他不說,還有誰能說?廖岑寒也長了嘴,可惜沒有那種效果,他沒見過燕應歎,耳濡遠沒有目染所帶人的刺激要大。
方濯是真真切切同他燕應歎臉撞過臉的,又被兩次悄無聲息拉入幻境,因而盡管并沒有與之交過手,卻也已經真實了解了此人的恐怖。而柳輕绮這麼多年的經曆已經告訴了他一個道理,那便是一旦被燕應歎纏上,就好像被蛇卷入軀體中一樣難以脫身,柳一枕是這樣,柳輕绮也是這樣,到了如今,唐雲意更以親身經曆證實了此言論的可靠性。
燕應歎,修真界第一牛皮糖,社交恐怖分子,不要求别人喜歡他,但是一定要人像記住摯愛一樣,牢牢地記住他。
很難評價清楚這是否是某種求關注的戲碼,雖拙劣幼稚,但強硬即有效,至少現在,新一輩的人也已經開始有的将目光牢牢黏在他身上、意識到了危機。
而方濯也仿若覺出為何大戰後修真界一緻對燕應歎的出現閉口不言:或許正是某種逃避心理,總感覺将頭埋進沙子裡便可以不再直視尖刀利刃。魔教這麼多年也并非一直混吃等死,當時的修真界目光總盯着大魔尊,兩邊實力相當,打起來很容易兩敗俱傷,故而大部分時間都在和稀泥。
卻不曾想突然一個燕應歎橫空出世,拳打魔教内部腳踢修真界諸門,揭開了魔教青面獠牙的猙獰面目,也一槍挑破了修真界外強中幹的真相。不好說他究竟打破了什麼内幕,又踹翻了誰的蛋糕,但總之,他殺人是真,不分青紅皂白是真,公報私仇是真,被有意隐藏遺忘也是真。
可問題是,燕應歎不是一道回憶,也不是一縷光,随便遮遮就能在生命裡抹除,或是抵擋在衣衫之外。他是一個人,又是一個善于把握機會的人,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對于燕應歎的态度比他本人重現于世更危險。力圖“和平”的掌門們相信了這蓄勢待發的繁榮,也用和平說服了自己。
可事實上,長夜将至,山雨欲來。他必須說,也必然要說,為的不僅是唐雲意的命,還有他和柳輕绮的命。
燕應歎又何嘗不算是某種特殊意義下的殺人狂魔呢?
唐雲意沒有辦法去直接跟柳輕绮說,無奈,就得他這個當大師兄的親自去講。路上還在想,這小子估計也不是沒暗示過,隻不過不知道他到底得罪了自己腦子哪根弦,硬是沒搭上,兩人便一直非相同軌道聊天。
這回終于搭上線了,算得可喜一件事,卻又感到無比後悔:怎麼就沒有早知道呢?哪怕早一天,早一個時辰,早一刻鐘,都沒有現在這麼尴尬。
他不得不去找柳輕绮。這個在前一夜剛剛突發惡疾親了他、又裝作若無其事的超級靶子。
方濯不怕他追根溯源,也不怕他就此閉門不見。
就怕他若無其事。
而我們都知道,有某種心理學上的聖經曾經提到過,一個人越是不想讓什麼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便越容易落入不幸成真的怪圈。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想它,可人最難以控制的就是自己的精神,以及思維。方濯提醒自己不要總是糾結于此事,随後開始進行了千思萬想,離開屋子前在想,走在路上也在想,到柳輕绮房門前準備敲響時,還在想。
聖經發揮了它該有的效用。
柳輕绮讓他進。若無其事來了。
方濯看着他的嘴唇,不敢看他的眼睛。他隻将目光向上遊移,堪堪落在上唇上,也不敢移下去看他的脖頸。春夜如梅花般綻放,也被風啪地一巴掌扇滅在版畫上,唯留一絲痕迹尚在心中,久久磨滅不去。
柳輕绮剛睡醒不久。他覺多,方濯比誰都知道,也見慣了這人頭也不梳衣服也不換的懶樣,心早已如死魚般動也不動一下,卻在此時移開了眼,不敢再看。
此刻罪魁禍首看起來還沒睡飽,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尚且閉着眼睛。聽到有人進來,他才勉強掀開半隻眼睛,瞧見此人不會對自己生命造成威脅,又幹脆利落地閉上,啪地往後一仰,重新回到榻上。
“……”方濯吞了口唾沫,盡力用眼睛而不是眼皮視人。他感到自己嘴唇發幹,聲音僵硬無比,聽上去呆極了。
“這個點還不起嗎?”
柳輕绮宛如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他一擡手,将枕頭抓起來捂到臉上,抱着一滾,翻了個身,以後背示人:“現在很早嗎?”
方濯低下頭去。突然之間,那些見慣了的場景都變成了一把利刃,以往已經看到不想再多看一眼,現在卻變成了眼中釘肉中刺,直着往心裡紮。
他往後退了退,下意識想要離他遠點,心頭微妙至極,束手束腳地站直身子,老老實實地說:
“不早了,馬上就要吃中飯了。”
“‘馬上’,就說明還不算晚,”柳輕绮幹脆地說,“你出去吧,讓我再睡會兒。”
方濯站立在原地,頭一回從柳輕绮這兒感受到無所适從。天知道他有多麼想問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站着如同坐着,因為腳底同後背一起發涼,又雙腿微微發麻,恨不得繞着屋子裡走上兩圈。
實話講,最初來時他的心情還算得上是平靜,現在可知道那之前的一切都隻是假象了。他有點恨他。有時眼神交流與心靈感應是難得的默契,可偶爾也會成為殺人利器。心照不宣足以說明兩人之間的關系,卻也可以成就一番抓心撓肺的痛苦。
那麼,我們,到底是什麼關系?
這是方濯的心理。他初始時安慰自己不必在意,現在真正見到人了,真實的想法才如潮水一般奔湧而上。他可以包容在這離經叛道之後所可能産生的諸多問題,也能咬咬牙将真正的心思死死地按在肚子裡,但那都是後話,是需要被肯定、被認同之後所才能實現的深明大義。
柳輕绮不該給他背影。倘若他隻是轉過頭,眼神淡漠一些,隻字未提,都比直接不看他要好些。方濯的手伸下去,悄悄抓住了袖口。但此刻,明顯有更重要的事情會淩駕于他的感情之上。他慢慢地說:
“雲意他……”
他思忖着應當如何隐晦地跟柳輕绮傳達這個消息。卻聽得此人接了話,淡淡地說:“燕應歎?”
方濯一怔。
“你已經知道了?”
兩人之間陷入一陣寂靜。柳輕绮不吭一聲,仿佛睡着。方濯慢慢地走到他身邊,坐在榻邊,猶豫半晌,還是将被子替他往上拉了拉。
他低聲說:“你睡吧,師尊。等會兒我把中飯給你端進來。”
柳輕绮不做聲。方濯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将手摸向他的手指,拉在手中,輕輕握了一下。這便算是安慰,又或是某種暗示,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深思熟慮的勇氣,餘下便徹底碎裂在眼前——他不聲不響地起身,轉身出了屋子。
沒有問,也沒有試探,甚至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到昨夜,一個春夜,一個未來回望時甚至隻能稱作為“某夜”的沒有名字的瞬間。
唐雲意和廖岑寒在門外等着他,見他出來,便一前一後圍上來。兩人啟啟唇,沒敢搶着說話。頂着兩人的目光,方濯擺擺手,叫他們去吃飯。唐雲意急了:“你說了沒?”
方濯點點頭。
“說了。”
就算是再如何裝出從容鎮定,卻也必然會有些許情緒上的波動映照在臉上。方濯現在的面色絕對稱不上漂亮,猛地一下就讓兩人一句話也不敢講了。廖岑寒與唐雲意不知門内事,紛紛甩鍋,你扔給我一個口型,我回給你一個眼神。方濯沒回頭,卻也從這沉默之中讀出些許不安甯的意味,隻是他此刻心亂如麻,也不願意再打破尴尬,索性便這樣寂靜下去。
但最終,他還是對唐雲意說:“其實師尊早就知道了。”
唐雲意脖子一收。他正被監視,任何一個動作都有可能被蓋上可疑的标簽,張一張嘴,隻敢做口型,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