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于大街上瞧見這一遭,也是頭一回。更何況是在雲城,東南繁華富庶之地,發生此事也十分驚奇。他又一副熱心腸,見着這姑娘被打成那樣心裡就不舒服,忍着聽他們吵了半晌,終于忍不住要拔刀相助時,突然被自家師尊一腳踹出圈去,英雄救美的主角驟然換了個人,方濯自己都有點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但是再一瞧那人神色,卻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心裡正苦思盤算,那人倒是先說話了,不是忏悔也不是解釋,倒是一句含譏帶笑的嘲諷,雙手一攏于胸前,好一副高深莫測。
“世傳觀微門主潔身自好不近女色,如今倒是願為一個出來賣身的風塵女出手了。”
“不不不,出手隻是因為看見有人打人,與被打者和打人者是什麼身份沒有任何關系。”柳輕绮笑着晃晃扇子,欣然道,“兄台打了人卻依舊未離開,還要規勸兩番,此廣博胸襟與大愛,在下佩服。”
說着,甚至還收了扇子,沖他認真行了一禮。身遭人又是一番嘈嘈切切,甚至還有兩分不合時的笑聲。那人面色一沉,眼神愈變銳利,冷冷地說:
“觀微,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盡早帶着你那些小鬼頭回家去,否則發生什麼我一概不負責。”
柳輕绮哈哈笑道:“多謝肖掌門告知,可巧了,我就愛多管閑事,一天不管閑事就心裡難受,這回可算是叫我逮到了機會,還得多謝掌門。”扇子一敲掌心,發出啪的清脆一聲響,柳輕绮轉頭沖那婦人點一點頭,說道,“這位秋霜姑娘身價多少兩?送到我房裡,今日便算我包了她。既然掌門大人不懂憐香惜玉,那麼便叫柳某代勞。”
那婦人與女子都愣了一愣。婦人呆立在原地,左右望望不知如何決斷,隻得道:“公子,這……”
“你辦便是。”柳輕绮說。
他四下張望一番,似乎在找人。方濯此前一直伺機而動,就是為了等什麼時候需要他,便可當啷一聲響亮出場,成為他柳輕绮俠肝義膽的左膀右臂。聽聞“掌門”一詞還一愣,心想這還是某派掌門如何,心中正嘀咕,一見這人四處尋覓、明顯是在找自己幫忙接人,當即便打起了精神,摩拳擦掌一番,就等柳輕绮一喊他,便能在第一時間跳到他眼前,大喊一聲:“是!”
方濯做好了一切準備,興奮到甚至有些緊張,不由将手從伐檀上放下,整個人直起身,甚至看上去又挺拔些許。柳輕绮背對着他站着,目光遊移不定逡巡一番,倒是看得方濯有點焦心,忍不住想給他傳個音,告訴他自己在身後,不在左邊右邊這種完全不可能的地方。
但柳輕绮目标似乎并不在他。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草草一瞥,卻突然瞥着個什麼人,登時臉上一亮,擡手招一招,喊道:
“來,小姜,幫個忙,将這姑娘送客棧來!”
數雙眼睛随此聲遊移到圈外,登時又是一陣竊竊私語。方濯猛地翻了車,心裡聳然一震,登時轉頭朝那方向望去。那地方果然站着一個熟悉的人——姜玄陽。
那人腰上别一把長刀,站立于人群之外,一雙眼睛陰恻恻地盯緊圈内二人,卻被這一聲突然一驚,登時揚起臉來。柳輕绮毫不吝啬沖他一笑,招手要他過來,身邊那人卻面色明顯一白,看上去頗為心虛,隻在口中喚了一句:
“玄陽……”
柳輕绮笑嘻嘻地說:“小姜,我腰不好,背不起這姑娘。你師尊剛才又打了人家一通,更不可靠,你便權當路見不平伸出援手,替師叔做回好人。”
方濯此前還算平靜,聽到這句話差點跳起來,心裡大不平。師叔?他怎麼好稱自己是人家師叔?那可是姜玄陽,跟他大徒弟打了這些年的對手,兩人之間連個紅臉都沒唱過,一見面不是針尖對麥芒就是直接刀劍相向,打得頭破血流,怎麼能說是師兄弟倆?哪有他這樣的師叔?姜玄陽又何德何能可以當他師侄?
方濯當即大怒,投眼朝姜玄陽那側看去,卻見此人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盯着前方,手指緊緊握住刀柄,似乎即将出鞘。
他并未發現自己。
三人之間形成了某種平衡,柳輕绮與對面那人在看他,而他神色陰鹜,不知究竟在看何人。
姜玄陽盯着前方,冷冷地看了一段時間,沒有理柳輕绮也沒有理對面的人,轉身走了。
“玄陽!”
那人喊道。他一咬牙,向前兩步奔出人群,追着姜玄陽離去的方向去了。走前狠狠瞪了柳輕绮一眼,柳輕绮以聳肩相待。圈内一時從二人變作一人,剛剛挑起的戰火瞬間熄滅,人人都有些懵然。然而方濯卻明白了,此人不是别人,應當就是姜玄陽那便宜師尊,師兄暴斃後自己上位的現明光派掌門,如今應當是在徒弟面前不小心暴露了本性,破了道貌岸然的表象,慌忙追去狡辯去了。
他在英雄擂上金句頻出,又“惡貫滿盈”,方濯絕不喜歡他。這時他也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将上前卻被柳輕绮擋在身後,又在需要人幫忙時不喊他,無非便是因為此人是一小人,卻又是一派掌門,絕對不可輕率招惹,若是他上前不小心與之結了仇,估計以後明槍暗箭少不了。
想明白此事,方濯心裡一軟,眼淚汪汪。見着人要散去了,也沒再有可疑的人在身側,他才上前去,頗為柔情蜜意地靠近柳輕绮,感動萬分地喊:
“師尊……”
“将秋霜姑娘帶回去。”
柳輕绮冷酷的聲音打散了他的幻想。方濯撇一撇嘴,有些洩氣地朝着秋霜的方向一看,登時臉一紅,急急火火地将臉又轉過來,壓低聲音說:“師尊,她沒穿衣服!”
“怎麼沒穿衣服?”柳輕绮很奇怪,“不是還有一肚兜嗎?”
“有是有,但,呃,這……”
方濯支支吾吾說不出來。柳輕绮看他一眼,無奈地歎口氣,将外袍脫下來丢到他手中,示意他去給姑娘披上。
方濯磨磨唧唧地過去,卻依舊不敢觸碰人家,隻将外袍遞給了旁邊的婦人,要她給姑娘穿上。那婦人劫後餘生般一直拍着胸口,如今一個陌生男人突然走來,又遞來一件衣服,不由有些奇怪。她上下打量一番方濯,估計是看着這公子不太像有錢人,将秋霜往身後扯了扯,戒備道:“怎的?”
方濯一哽,被頂了個措手不及。隻得含混道:“這,秋霜姑娘這樣,多不好……”
“公子發善心,咱們賞翠樓心領了,但可要不起,”這婦人說,“我們隻認錢。公子若心疼秋霜,将她包了去過一夜,為她買點衣服也就算了,給别人的可不算什麼數。”
“你!”
方濯無話可說。他不懂這青樓的規矩,也不明白怎麼别人的東西這賞翠樓裡的姑娘就“要不起”了。但婦人一副尖酸刻薄樣子,又緊緊護着身後姑娘,讓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手裡拿着柳輕绮的衣服,卻依舊能看見那姑娘裸露的白花花的臂膀,不由覺得有些氣惱。他索性将衣服一抛,不過這婦人手,直接丢到那姑娘頭上,說道:
“夫人不讓你穿,便煩請姑娘自己披着吧。”
“你敢!”那婦人說。可卻被兩隻手臂猛地推出去數步遠,轉頭看來一臉驚愕,卻見得那姑娘已經将那件白色外衫披在身上,遮了些肌膚,也遮住些傷口,手裡攏着領口,看着她後退兩步。
那婦人有如鳥啄樹幹那樣尖嘯起來。她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不知是否是因為過于憤怒,而竟至有數尺高,劈頭蓋臉地朝着姑娘墜去。方濯擡手隻一擋,便将婦人阻隔于其外,踉跄兩步險些摔倒。那婦人雖是不可思議,可礙于方濯在此,也是不敢再造次。隻捂着胸口氣喘兩聲,抖手指向姑娘,憤然道:
“你、你!秋霜,我看你是反了天了!看老娘回去揍不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