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停了步子,與她定定對視。那雙眼睛失去了以往的淚水,幹澀如同烏鴉羽翅,但也隻有這雙眼睛才能看得出來她是個人——一個人,從頭到腳髒成一團,是從泥土裡爬出來的一個人。傷口上沾了土,臉上糊滿了血與泥,頭發墜着一串血滴子,像一具久經風霜的雕像倚靠在牆邊。
那雙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臉,像是已經認不出來他。但雙臂與腿癱軟在一處,已經明顯沒了什麼掙紮的力氣。柳輕绮向她走去。無聲之間,她張開了嘴,露出半隻被拔斷的舌頭。
柳輕绮蹲下身,伸出手,将劍穗遞給她。女人似乎突然發現他并沒有帶走那把劍,目光才緩緩從柳輕绮臉上移到長廊,盯着那把遺落在地上的長劍看了許久。柳輕绮耐心等着。好半天之後,女人才慢慢擡起手,從他手中拾走了劍穗,攥在手中,低下了頭。
柳輕绮不多停留,轉身離開。他的身影消失在來時路上,被月光漸次吞沒。一時府内空曠無聲,連趙如風的哭聲都消失殆盡,不知是哭累了但是已經暈倒。那女子癱坐在牆邊,抱着劍穗安靜許久,神色空洞而平和。半晌她卻突然猛地跳起來,艱難地拖着雙腿,向着長劍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破衣裳飄搖而不定,如一把火光燒灼于月中。
故事停止在一個深夜,在經曆了無數烏龍與慘痛的謊言之後,孫府事算告一段落。當然,這是當三人回程路上複盤時得出的結論,對于孫府來說,這個故事遠遠沒有達到它的結局。
真正的結尾在一年之後,方濯因事與同門師兄弟經過麟城,卻突然聽說不久前孫府被燒了。放火的是誰不知道,為了什麼也不知道,但火燃起在一個深夜,等到他們發覺時為時已晚。孫府的女家主趙如風死于火中,而由于火勢巨大,孫府内也幾乎無人能逃生。同時從裡面發覺的,還有兩個平素麟城沒有見過的人。一個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看不清容貌,隻從衣服裡發現一樣劍穗,奇迹的是,這個人的衣服都已經被燒得幾乎全為灰燼,這隻劍穗卻依舊鮮豔如新。另一個便是一個女子,身上燒得并不是十分嚴重,在灰燼之中還可見得是一身粉色長裙,是在快要逃出府時咽的氣,應當是窒息而死。
而這趙府——那時孫府剛剛改名趙府不久,大家都沒有形成習慣,就好像覃城改名蔓城最初也沒有人當回事一樣,說來也是命途多舛。人人都知道家主趙如風老家在衛城,而當時在無論是麟城還是衛城的街頭巷尾,衛城孫家老宅一事都人盡皆知。被燒了的不僅是孫府,還有他在衛城的老宅,且是在孫府起火前。在聽聞兒子因意外去世後,孫母因為悲傷過度,不久後便随兒子而去,孫父也重病纏身,彼時正居住在郊外樹林旁的另一座宅子之中。在這座衛城老宅隻有他們快要兩歲的孫子被乳母照料,當夜乳母哄着他睡下,卻突然聽到一陣劈啪作響的聲音。她驚愕擡頭,發覺屋内火光沖天,已經沒有了出去的可能,當即便大哭起來。但這時突然有一隻手不知從何處而來,拽住了她,一個身影冒着一團黑氣将她攏在懷中,硬生生拖着她奔出了火場。乳母撿回一條命,想要看看這位神仙般的救命恩人是誰,卻隻看到背影一閃而消失,隻看着像是一個女人。
後來她去問同在老宅打雜的下手,才知道在火起之前已經有聲音在窗外提點過他們現在快去庭院,将有大事發生,故而跑了出來。而之所以她不知道,隻是因為那時她抱着大少爺去了後花園玩,沒有聽見。而當她劫後餘生時,一切都像是一場夢。火光沖天的衛城老宅就此化為灰燼,但卻沒什麼人員傷亡。
但其實還是有的。那個人就是孫府唯一的孫子,他們的大少爺。叫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已經死了。但他并不是死于煙霧或是火勢,他死于謀殺。意思就是,真正造成他死因的是一把穿透了胸口的長劍。那把劍沒有劍鞘,也沒有劍穗,從背後穿過,将他臉朝下釘在榻上。
人們提起此事時無不唏噓。為趙如風,為孫府衆人,也為這兩歲的孩子。而自然,該唏噓的并不足夠,但隻有讀者也許明了,看客始終在霧中。衛城查不出來是誰放的火,最後隻能不了了之,而麟城後來認定兇手是那兩個出現在孫府廢墟的陌生女屍,先前磨磨蹭蹭,而在确定目标之後辦得格外雷厲風行,要将她們“緝拿歸案”重新定罪,卻隻找到了一具屍身,另一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已經不知所蹤。
風雲一時的孫府與趙氏因此而備受打擊,在此事後元氣大傷,不久後孫父也因過度刺激而撒手人寰,孫府于世間除了一支落魄旁支,便再無親人。趙氏則在麟城孫府一事後搬離了衛城,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但趙母非常傷心,為女兒置辦了盛大的葬禮,且痛哭不止。口中還喃喃念着什麼後悔的話,也不知是後悔讓趙如風讀書,還是後悔讓她嫁給了孫朝。
而在這些居民與當事人眼中,很多事情并不知曉,就算是曾經了解,也有可能已被遺忘。接下來的話便是講給那些被遺忘的人以及諸位讀者的。既然已不再局中,知曉一番局裡細節也是必要的。有些事情振鹭山方與孫府方都不是很清楚,也絕非這三天就能講清,故而就隻得另一雙眼睛代勞。孫府的二夫人叫李桑落,三夫人叫褚春娘,她們在入府前以及初入府後的一段時間内都曾是溫柔可愛的人。雖然現在她們已經與人世徹底告别,但是了解她們的過往也沒什麼壞處——李桑落和褚春娘的出身都不高,相較于趙如風來說,她們隻能算平民之最平民家的女兒。李桑落是被孫母看上以後塞給孫朝的,而褚春娘則是在花叢與姊妹同遊時被孫朝一見傾心。很難說她們兩個愛不愛他,但是對于她們而言入了府就要愛他,這毋庸置疑。但遵守承諾的隻有她們兩個,沒有孫朝。
孫朝的大兒子是李桑落生的。李桑落自出生後就叫李桑落,從來沒有改過名字,所謂的李竹蘭和李千秋都是孫府騙過衆人的戲碼:隻要遺忘了她叫什麼,自然也就會遺忘她是誰。隻要遺忘了她是誰,自然就會懷疑自己是否記得她曾存在過。誠然,李桑落存在過。她在生下大兒子不久後坐月子得了蓐風,在半死不活之際被兩人丢到了閣樓。在她屢次喊叫以求别人将她放出去之後,趙如風派人拔了她的舌頭。她慣有這樣讓人閉嘴的把戲,是從趙府傳來的,之前柳輕绮和方濯在亂葬崗看到的那兩個啞仆就是她從家中帶來的藏着的手下——一切隻不過是障眼法。此後李桑落失去了孩子,失去了聲音,也慢慢失去了身份。她日複一日在閣樓之中苟延殘喘,為她的孩子擠出她的乳汁與她的血,最終被一把火奪走生命。
而三夫人褚春娘入府時更小,在最初孫朝很是寵愛她。但無論何等的寵愛都是有限度的,在孫朝認識了他的第四房和第五房之後,褚春娘已經不再是他的心頭好。她是一個稍稍有些錢财的普通人家的女兒,家裡有很多姊妹。其中有一個叫绯娘,是她的小妹妹,此人在後文還會出現。雖然生活平淡,但至少也衣食無憂,褚春娘生一副純淨性子,意識不到來人惡意,被趙如風暗地裡栽贓時甚至不知道怎麼辦。誠然趙如風的小産與她無關:但人人都說和她有關,單方面的解釋便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在千般争辯未果後,她被趕出孫府,孫朝念及舊情,在郊外為她置辦了一處小小的房産,而就在那裡,趙如風要求她以死證明清白,而她将那根讓她上吊的繩子寫上趙如風的名字系在腰間,在孫府樓頂跳了下去。此後她的屍身便被掩藏在孫府地下,魂魄被張蓼招來,為他們所用。
而褚春娘之所以會成為那個被利用的魂魄,原因便是她性情純良。越善良單純的魂魄越容易引誘,剛成為死魂還渾渾噩噩的褚春娘便這樣被張蓼收入劍中。張蓼是趙如風的情郎不錯,不過二人認識比想象中要更久。趙如風懷第三胎的時候便認識了他,不過這一胎由于她自己身體虛弱(在上一胎小産尚未完全恢複便又懷了一胎)而小産得極快,隻有兩個月便失去了這第三個胎兒。那時二房已經被她關入閣樓之中,卻不知怎麼跑了出來,而好巧不巧的是,趙如風正在與張蓼商談,正好在門外抓住了她。這也是李桑落被拔掉舌頭、雙腳上鎖的原因——趙如風不容許她再聽到秘密分毫,決心遏制住一切可能。
再說張蓼。他并不識字,是因為他是半路出家。小時家中貧困,多一張嘴養不起他,不得不将他送上山修行。而同時,由于小時候家中條件,他無從認字,上山時年齡已經不小了,又想加緊學會同門師兄弟的功法,故而也沒什麼時間放在文化教育上。趙如風借着他這個短處騙了他不少,而所謂紅杏出牆,其實也是利用更多——趙如風很有些将才,張蓼所使的招魂術又不是那麼複雜,甚至由于上山較晚所以修煉的功法不太需要使用内力和靈力,隻要有一點天賦和一把法器就可以完成。法器就是那把劍,後來被趙如風哄騙去:以褚氏為藍本,殺害了多名外室以填充其能力。孫朝最初所謂的褚氏作怪确有此事,隻是趙如風始終沒有用褚氏對付孫朝,唯一一次騷擾是她指使張蓼去的。後來在褚氏漸起、機會來臨時,趙如風便想甩掉張蓼,但卻還未等她動手,張蓼自己就先死了。
這裡可以确信,動手的既不是趙如風,也不是孫朝。而是花安卿,就是所謂的趙如畫。趙如畫是她的庶妹,從小非常崇拜這位姐姐,對她言聽計從。後來甚至不惜被趙如風引誘來到麟城委身孫朝,以待假死助姐姐在殺死孫朝的同時又可以給他扣上一頂帽子,被改姓為“花”,随便取了個名字,編了個身世,出現在大街之上。前文曾提到趙如風頗有些将才,那麼趙如畫便很有些“演才”,演得花安卿怯懦不堪,引得孫朝五迷三道,竟然有再将她扶為正室的想法,也不知在溫柔伏在孫朝懷裡、于陌生人面前哭哭啼啼輕聲抱怨時,她心中又究竟作何想。花安卿正是趙如畫的事,張蓼作為趙如風之走狗,自然是知道的。于是在他被柳輕绮準許“奪舍”後,對着花安卿喊出了“趙”的名号,正是因為是趙如畫殺了他。但此趙如畫又絕非趙如畫,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始終隐藏在故事之外,但是卻又從來未曾消失的人。
燕應歎抵達麟城,一方面是聽說了柳輕绮的行蹤,想來惡心惡心他,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聽說門下一弟子此前擅自離開魔教前往麟城,他正好有心前來,便打算一探究竟。
這個人正是褚春娘的那位小妹妹,褚绯娘。
這個人始終沒有出現,是因為她一直隐藏在記憶的暗角。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但最終卻也是她殺死了趙如畫,裝扮成花安卿的樣子,去找了振鹭山三人。
褚绯娘因機緣巧合進入飛烏山,但卻在某次遊曆之中遺失方向,被魔教的一位女修撿到,稀裡糊塗就跟着回去修了魔。但她本身的功法又與魔教功法并不相容,卻困于女修對她不錯,便留了下來,隻偶爾與家中通信,幾年來練得最好的就是變形術。在家中來信說褚春娘被孫朝搶入府後回了麟城,不久後褚春娘被誣陷,涕淚齊下地告訴了她事情的經過之後,沒幾日便在孫府前粉身碎骨。褚绯娘心中存了一恨,發誓要替姐姐報仇。于是她便以那已爐火純青的變形術為底,化身成孫府的下人混入孫府之中,伺機而動,打算探求清楚再動手。
但褚绯娘到底也隻是變形術登峰造極,普通功法實在是稀松平常,孫府内又常有各種各樣的修士拜訪來往、且還有個張蓼在孫朝不在時伴在趙如風身邊,讓她無從下手。而她為了觀察來人化身成為趙如風的侍女,在那一日陪在趙如風身邊,聽了趙如風版本的故事。也第一次近距離見了方濯和柳輕绮,很難說後來她在初見時維護着花安卿的廖岑寒之後尚且信任這兩人,是否也有當日的關系。但當她裝扮成花安卿奔向客棧求援時,趙如畫已經死去,她施了個技法将她溺死在地裡,後來又被孫府下人發現。至于她本人,趕去要殺孫朝時已經被教主搶了先,要殺趙如風在後手,前文已有結果,這裡便不再贅述。
而在那場火中死去的究竟是誰,想必也已經不必再多說。有人要殺死戕害她的人、殺死源源不斷吸她的血的人,有人便要殺死草菅人命之人、殺死不遵守生命規則之人。柳輕绮沒有拿走那把劍,便是留下幫兇證物,以圖真正的複仇者可以借此完成審判。而在那場大火之中,誰變成了瘋子,誰得償所願,誰得到了應有的懲罰,誰又變成了傻子,千帆過盡,不可一概而論。隻是兩場大火之後,孫氏與趙氏的罪惡均被燒盡于熊熊烈火之中,此後再也沒有趙如風,也沒有孫朝,沒有花安卿李桑落與褚春娘,一切的一切都歸于沉寂,埋入土中,麟城尚會有越來越多的新秀肩摩毂接,俗世惡事隻會層出不窮,而永遠不可能消弭幹淨。
孫府一事若是記到正史,大可以停滞于此。但未被記入麟城府志的倒也有些說法,失去了記載的嚴肅性,多了些茶餘飯後的消遣:此事須得從事件塵埃落定五年後說起。
五年後方濯因事與柳輕绮一同參加一處聚會,原本打算隻是打算走個過場就離開,卻突然聽聞當地少城主夫人也在。這位少城主夫人姓瞿名歡燕,落落大方而性情柔和,隻需出走一步,便足以豔壓滿堂。彼時方濯心下一動,覺得名字耳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經由柳輕绮提醒才記起這似乎正是孫朝與趙如風口中那位“年少舊情人”。出于好奇,他找了個機會上前拜過少城主夫人,問到她是衛城人,心下裡便有些奇異。又聽聞夫人年少時曾經讀過學堂,就更加确信這位瞿歡燕不是别人,就是在孫府事前期常被提起的瞿三小姐。
雖然事亂而繁雜,但想起孫府滅門,還是有些感慨。瞿歡燕更是在聽聞他便是曾經走過孫府趙如風案的當事人,更多兩分興趣,與他多談了兩句天。說到趙如風已死,便又是一歎。
她輕歎着說:“說到如風,便總讓人想到舊事。我雖與她并不相熟,但她的名号卻在我們學堂之中頗有威名。她讀書也好,腦子很靈光,比我聰明。可惜學堂一别便再也沒見過了,隻聽說她嫁人後搬去麟城。後來再聽聞,便是她去世的消息,這世上故人又少了一個,也真是令人唏噓。”
“不相熟?”
方濯記性忽上忽下,有時候怎麼想也想不起來,而能想起來的時候便連帶着一串不必要的東西都跟着一起湧入腦海。他最初遺忘了瞿歡燕,這回倒是記起來趙如風曾經說過她們兩個是當時頂好的姐妹,她甚至還幫瞿歡燕走後門進學堂聽課,怎麼到了瞿歡燕口中便是“不熟”了?
所幸他那時已修煉得分外平和,面上扣一張薄紗遮住所有聲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方叫瞿歡燕一直看着他,卻并沒有發覺神色上什麼不對。到底,她也以為隻是這小仙君順口的一句重複,又對他頗有些親切感,輕輕笑道:
“是呀,我與她本就不熟。但她可幫了我不少忙,她家開了個學堂,我也想去,便叫我爹将我送了去。當時學堂裡總有位公子想跟我套近乎,都叫她趕走了,我去感謝她,她還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後來我想一想,就覺得她真好。當時我已定過親了。我與夫君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小便有婚約,卻有一個人對着一位已有婚約的姑娘獻殷勤,我看這可不是什麼識禮數的事。”
“如果沒有趙五小姐……”瞿歡燕一掩唇,“不好意思,還是順口了。聽說她夫君是姓孫嗎?我該叫她孫夫人。巧了,當時那位公子好像也姓孫,但是叫什麼我實在忘了……”
方濯眨眨眼,一時啞然。而在瞿歡燕之後,天涯何處不相逢,他又有某次碰上了當年與之同在衛城趙家學堂的同窗。這位已成了某世家家主,方濯與同門師兄弟因事而拜訪,扯皮到童年舊事,一聽說這位也曾在趙家學堂讀過書,當即便察覺驚異。同為男人,說話便不如像對瞿歡燕那樣拘謹,兩人交杯換盞相談甚歡。此人明顯也聽說了孫府慘案,手按在桌上晃晃腦袋,卻沒歎氣。彼時神色已微醺,思維快要不受自己控制了。這人擡手招了方濯來,附在他耳邊,神秘兮兮地小聲說:
“仙君,說句實話,咱們萍水相逢,你是修真界仙君,我是平民百姓,來就是有緣分,這一别後估計也沒什麼機會再見面。我才告訴你。這對夫妻當年在學堂裡便是一對登峰造極的惡人。有些事我都不好跟你說,隻挑印象最深的幾件。後來他們都說緣起學堂?哎喲,哪那麼容易!孫朝最開始喜歡的人可不少!起初是範大小姐,後來又是瞿三小姐,就是因為人家範大小姐從來不稀得看他一眼,他又轉頭去跟瞿歡燕獻殷勤。咱們這些隻在旁邊看着的啊都知道,他孫朝哪有什麼真心,不都是有錢了他就有那所謂真心了嗎?真心、真心個屁呀!人家瞿三小姐壓根就不願意搭理他,好幾次推拒,都沒用。最後還是巴巴地往上湊。她趙如風看不慣了,上去拉了,也甭管她到底是因為什麼看不慣吧,結果孫朝那眼神一瞥,賊心打到趙如風身上了!當時我就想啊,趙如風,趙如風他都敢騙,這是真厲害。事後還說什麼擦肩而過終于遇到此生良緣,他不就是想跟人家行周公之禮嗎?真當他那麼深情呢,仙君,我跟你說,真這樣信就錯了!他孫朝就是個蠢貨!在學堂裡的時候嘲笑人家衣服鞋子家境沒自己好,我也沒看他好到哪兒去呀?連我家一根手指頭都碰不上!稍微得了趙如風的撐腰了,就帶着人作威作福的,把人家的課業丢到水裡,喊人把他關在馬棚裡……哎喲,什麼叫罄竹難書啊!就仗着扒上個趙如風呗。他麼,靠女人上位。但趙如風是誰,多聰明一個人,他能鬥得過她?想什麼呢!到頭來看看他死不死她手裡吧。趙如風能看上他?我看趙如風才是跟着他玩玩!他做什麼事她肯定都知道……什麼去花樓啊,去畫舫啊,他還以為自己挺隐蔽呢。怎麼可能?趙如風那種人能讓他有機會逃出自己的視線?可算了吧。他隻要扒上趙如風,自始至終這條命就是任由趙如風拿捏,後來要是不死在這個女人手裡,這世道的一切都他媽是放狗屁。”
“趙如風我就不說了,她們姑娘家的事我多半都是道聽途說,也不知道哪些對哪些不對。但反正有兩點是肯定的。一個就是她上學時因為看不慣一個姑娘家所以将她排擠走了,這事兒就不多說,手段無非也就那些,反正是她家學堂她愛趕誰就趕誰,咱們也沒得說。就是瞿歡燕這事兒,她别當咱們都不知道呢。瞿歡燕和恪城少城主自小有婚約,兩家還有親戚往來,便待瞿歡燕讀完書後就成親,哪裡還有他孫朝什麼事?自作多情罷了!結果呢,她趙如風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四處說瞿歡燕與孫朝曾兩情相悅,結果因為瞿三小姐嫌貧愛富嫁給少城主所以沒能如孫朝願,叫她得了便宜,真不知道她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孫朝還有什麼能拿出來炫耀的麼?”
這人喝醉了酒,說得囫囵吞棗,也睡得七扭八歪。一提起舊事便沒個頭,說到最後頭幾乎黏在桌子上擡不起來,最後還是他們家下人将他強行摘下來送回了卧房睡覺。方濯手執酒杯,聽了一氣,心中沒什麼波瀾,隻是搖搖頭。人人都有謊言,人人說法不同,誰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隻要能從人口中滾落的,要時刻警惕摻雜的幾分假意。趙如風是什麼人,孫朝是什麼人,或是所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是什麼人,也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事後再無論怎麼回憶、怎麼聯想,都已經不可能再複刻當時的狀況,而所謂的遲來的真相,也最終隻能如車滾黃沙、樹陷泥潭,為雲影所遮掩,并漸漸被風聲所埋沒。
行文至此,孫府一案才最終算落下帷幕。從初至麟城到拖拖拉拉揭曉孫朝與趙如風年少時分的舊事,已足有五年。而在這五年之中,發生的事情絕沒有任何想象之中那樣微少而淺薄。而對于方濯來說,他更是度過了前三十年中最為紛亂複雜也是腥風血雨的五年。前兩年實則已是混沌初開、山雨欲來,他始終不停地跟着柳輕绮在修真界各處奔走,但是始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直到兩年後燕應歎于魔教悄無聲息舉兵,一舉攻下雲城淩雲門後山,于修真界掀起萬丈狂瀾,人人自危,他才終于明白前兩年、乃至于從十七歲之後的奔走究竟有何用處。戰争開始前夕天将變色、人心如潮,就連最德高望重的長老都難以安撫些許,人人茫然無依,記事滾燙潦草。某種恐懼深刻于心上,就算是如何遮掩遺忘也無法抹除分毫。但彼時距離燕應歎再度掀起大戰還需要兩年,而在真正開始記錄血流漂杵前,尚有些别的傳奇可說。這還要從姜玄陽第三次上山挑戰方濯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