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說越急,越說越怒,說到最後擡手指着自己,用力戳了戳胸脯。蔥似的手指深深陷入朱紅衣裳之中,像是刺出來一指心頭血。趙如風看着他,後退兩步,突然便大笑起來。這笑聲帶着些快意,而又無比癫狂,深切的痛與恨镌刻其上,直到她一個踉跄摔在廊柱旁,手肘重重地撞了上去,才令笑聲戛然而止。
她笑出來了眼淚,這回又揮袖将它們擦去,自言自語道:“李桑落這個孩子是真的好啊,真的好……”
“他能給我帶來一切,讓我拿回本該屬于我的……孫朝死了也好,死了多好,以後我再也沒有負擔了,沒有他也沒有别的女人了——”
柳輕绮安靜半晌,什麼話也沒有說。但見趙如風擡着手指向他,笑道:“你看你不說話,你懂我吧?”随之她又猛地沉了臉,“不,你是男人,你永遠也不懂。”
她一展袖,頗為愉悅地直起身,揚聲道:“來人,送客——!”
說着話,趙如風便要轉頭往回廊後走。柳輕绮冷眼瞧着她的背影,細痩的一條纖弱如春風,卻又于其中摻雜些許瑟瑟寒涼。那身影走出兩步,人便在月光下恍若融化。再多走一步,似乎就要随着夜色一起消散在空中。
柳輕绮說道:“走之前,我要帶走一個人。”
趙如風的腳步停滞在原地。
柳輕绮道:“花安卿。這個人,我不要她留在孫府,把她交給我,此後她不會再出現在麟城。”
趙如風緩緩轉過身來,滿面笑容中亦有幾分神秘的奇異色彩。
“你不可能帶走她。”
柳輕绮心中一怔。再看趙如風,杵在夜色間如同一顆枯草。她的面色已經衰敗,身體卻極其富有生命力地挺直着,大抵在今夜極度的興奮與疲累之後,第二日就能如她所願開啟新生活。她拿手指一指長廊之外,那兒隻有一處遠草,沒什麼東西。
“她是我妹妹。”
她輕聲細語說。語罷便垂落雙手,饒有興緻地看着他。
“她壓根就不是什麼花安卿,也不是什麼、孫朝從外面撿回來的可憐的失去父親的女子。她是我的庶妹,叫趙如畫。她什麼都聽我的,幫了我這麼多忙,我怎麼可能待她不好?”
直到那一刻,柳輕绮才真正從這莫名其妙的三天曆程之中感到心頭輕悸,而事情的真相卻令人大驚,又頓感不适。姊妹同侍一夫一事倒不少見,可細細想來卻實在有些别扭。更何況是在當姐姐的明知這個男人并不靠譜的情況之下還讓妹妹化身為“小妾”入府,結合此前花安卿的情況來看,應當是沒過過什麼好日子,至少是在趙如風在的場合。不過這倒是真正貼合了最初的疑問:為什麼花安卿在明知趙如風會來捉奸的情況下還要現身任她辱罵?既然她們是親姊妹,本就一條心,那麼這便說得清了。
而趙如風與花安卿長得并不像,但自然也是沒有什麼人會刻意去觀察這一方面的——她二人本有嫡庶之分,又相差大概七歲,趙如風塗脂抹粉,而花安卿基本上不施粉黛,再稍稍一打扮,不知道她二人關系的自然是很難看出來區分。而誰又能想到趙如風竟然真的狠心讓自己的妹妹入府幫她行事,又誰能料到這萬事之中尚有她這個妹妹一杯羹,由是真相雖昭然若揭,但卻依舊令人滿懷困惑。柳輕绮想起才不久花安卿跌跌撞撞奔入客棧求救的場景,眉毛忍不住微皺。他冷冷問道:
“夫人所說的待她好,就是威脅她追殺她,讓她在孫府連性命都很難保住?”
“您說什麼呢?仙君?”趙如風笑道,“放屁吧!我待如畫比待我自己都好。讓她住茅屋,住亂葬崗,也隻是手段。除了要應付孫朝,她壓根不住那。她穿漂亮衣服,也住漂亮房子。你以為你們看到的都是真的?隻是我想讓你們看到那樣罷了。她不僅不會跟你們走,還會跟我一直住在這裡。我隻需要給她按上一個殺害孫朝的罪名,再将她暗自送出府、換回如畫的名字回來就是了,難嗎?一點兒也不難!孫朝死了,整個城府都是我們趙家的!”
“而你管不了,就算告訴你,你也沒有任何辦法,”趙如風放輕了聲音,袅袅婷婷地上前兩步,眼中如星辰倒湧、江河奔流,“因為你們‘隻管死人,不管活人’。”
“送客!”
趙如風攤開雙臂,很是愉悅地大笑兩聲,向柳輕绮做了個“請滾”的手勢。
“我不留你了。”
這是她倒數第兩句話。因為就在這短暫的對峙的安靜裡面,柳輕绮還沒有決定是否要将花安卿過來找他的事告訴趙如風,就見得從長廊那頭奔來一個下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呼哧呼哧地奔來,正巧與趙如風轉身正對,險些撞個滿懷。
趙如風什麼神情,柳輕绮并沒有看到,但那下人卻面色蒼白、眼中布滿血絲,猶猶豫豫地看了一眼柳輕绮,最終還是帶着哭腔大聲喊道:
“不好了,夫人!咱、咱們府裡有死人!”
趙如風一聲不吭,反倒輕笑了一聲。她剛打算老神在在地開口說話,卻又聽到這人叫道:
“是、是十八夫人!”
夜裡一時安靜無兩,連呼吸都聽不到。柳輕绮感到自己胸口一時凝滞,竟說不出話來,而趙如風背對着他,上半身晃了一晃,緊接着便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随之那身影一把推開下人,奪步奔向長廊盡頭,柳輕绮目視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風之中,隻待少許,便聽到遠方傳來尖銳沙啞的恸哭聲。
在那聲音裡,他低下頭看看腳邊的長劍,心裡不知該想什麼。趙如風不可能再回來,孫府也無法像之前那樣恢複它該有的氣度,孫朝死了,花安卿也死了,不知趙如風是否算得上是得償所願,而她的“願”又是否能為道德所容。但事已至此,沒有任何改變的方法,麟城一事到底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他來救,已經算是仁至義盡,而未曾救下,便也隻能說天意如此。而其中緣由寬泛且複雜,遠不是隻要考慮一個孫朝就能做到的,燕應歎的出現雖然出人意料,但細細想來,卻也并非無中生有。
他出現在麟城已經非常莫名其妙,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跟着自己而來的,但除了那個夢……柳輕绮晃晃腦袋,把回憶與趙如風的哭聲一起晃走。現在他倒是不太想思考這個。但目光還是下意識投向屋檐角落,那個黃衣女子今夜不在,空蕩蕩的檐瓦之上隻有一叢竹葉沙沙作響。
柳輕绮在原地呆立一陣,在确定自己已經沒有必要留在這裡時,低頭看向腳下張蓼的劍,想要把它撿起來。卻在此時突然感知到背後似乎有一道目光直直地奔來,落在他的身上,簡直要射穿他的手臂。柳輕绮當即回頭看去,卻并未發現什麼人,那道目光也随之消失了。
但這并不會改變什麼——他微微躬身,手指甫一觸到劍柄,腦中便猛地被灌滿了千奇百怪的哭笑與缥缈尖利的嘯叫。男人在哭,女人在哭,遠而未知其處,卻又仿若正停駐于身前。劍柄在輕微的顫抖後驟然噴出一道黑霧,在那煙霧之中伸出一隻枯瘦慘白、千瘡百孔的手。那手指盡力向前伸着,努力想要觸碰他的衣服,卻在即将觸碰的瞬間猛然垂落,一聲尖叫過後,一切歸于寂靜,長廊安然無聲,仿佛一切都未曾存在。
褚氏徹底死了。
她原本就不是什麼強勁恐怖的冤魂。她或許有怨氣,但是殘存的神智一直在阻止着她向下墜落。故而盡管趙如風為她喂了這麼多人骨、淋了如此血肉,她卻依舊未生發而成惡鬼,充其量隻能吓唬吓唬普通人,被柳輕绮一劍劈了神魂,回光返照時尚可懇求些許,但不多久便會一命歸天,世間再無此人。
柳輕绮等待着那黑霧消散、劍鳴平息。直到一切都歸于寂靜之後,他将手收入袖中,用袖口輕輕一拂劍柄。劍柄上留着半道尚未被磨損的封印,被這袖口輕輕一拂,便徹底消失不見。劍鋒泠然而同時灰然,沒有聲音回應他,但倘若人有一雙能夠參透陰陽的眼睛,便會發現就在這劍身之中清蕩蕩鑽出一個窈窕身姿、一縷潔白的靈魂,像風一樣盤旋上天空,清淩淩奔向了高牆之外的遠方。
“今生孤苦,來生便生個富貴人家,希望諸君一切都好。”
他心中響起這句話,卻幾不可聞。
孫府事了,外人沒有再插手的借口,柳輕绮轉身離開。走之前他俯下身,将劍穗摘了下來,走得很慢,目光向前,眼中卻看不出什麼情緒。他平着面色,路過那處投來目光的拐角時,在那兒看到一個人。一個女人,縮着身子抱着手臂,顫顫巍巍地看着他,面部已經被燒得看不出半分形狀,雙眼血紅,瞪成了滿月模樣,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