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睜開眼的瞬間方濯就撲了上去。他靈魂甫歸體,過于突然,不可抑制地微微一晃,用手肘撐了一下。
方濯将手墊下去,不讓他一頭撞到牆上,呼吸都停滞了:“師尊?”
柳輕绮軟綿綿地點點頭,手肘僵木般擡起,又不受控制地落下。他才靈魂離體不到半個鐘頭,身體上就已經開始出現了陌生化的現象,須得有段時間才能恢複過來。最靈活的反倒是他的脖子,能看清自己現在的狀況,胳膊和腿也隻能平攤着滑下,手指微微抽搐,而無法有任何把控。
方濯抓住他的手指,幫着他揉了揉。柳輕绮明顯是沒有一點感覺,眼皮淡淡地垂着,隻微微皺眉。
“難受嗎?”
方濯問他。對方也無法給他回答,倚靠在牆邊,唯一能給予反應的隻是那雙仍舊在運動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他,又仿佛隻在觀察床下無邊無際的空曠的虛無。
好半天之後他似乎才終于有了反應——第一個複蘇的肢體是手臂,在有此迹象之前,他的手指分明抖了一抖,被方濯當即發覺,連忙松了手。随之便是他的小臂,明顯變得僵硬些許,又不自在地松弛。肘部微微擡起,連帶着肩膀一起蹭上臉頰,這是一個将起身的征兆。同時他的膝蓋開始一跳,小腿不受控地向外亂蹬了一下,胸口微張,一口氣如雲般推向喉嚨,又顫抖着吐出來。
方濯一直緊緊地盯着他,直到柳輕绮的肩膀猛地向下一松,一擡手捂住了雙眼,才松了口氣。他連忙問道:“你怎麼樣?”
他精神高度緊繃,如此一放松反倒讓大腦有些缺氧。兩人對坐着懵了一會兒。這時,柳輕绮才終于徹徹底底靈魂複位,像是剛認清面前的人是誰一樣,張口第一句話就是:
“怎麼會有狗?”
“啊?”幾人都愣了一下。柳輕绮轉頭向窗外看看,神色複雜地皺起眉毛,頗為後怕地說:
“死魂裡有一條狗,追着我跑了一路,真是幸好我跑得快啊,不然被它追上肯定得咬上好幾口。”
“……所以那碗水變紅是因為你被這條狗追了?”
柳輕绮點點頭。他面色仍蒼白,眼中卻由于精神的過度損耗而生出幾道血絲。他痛苦地說:
“惡犬。”
“……”
方濯千想萬想,在心中進行了無數危機預測,卻萬萬沒有想到那傳說中的“危機”是柳輕绮被一條狗追了。振鹭山上沒有狗,狗算珍稀動物。被狗追自然也算奇遇,但被狗咬一口可就不能用作褒義了。柳輕绮雖然已經完全恢複了對身體的掌控權,可畢竟生魂有半個鐘頭流落在外,身上依舊癱軟無力。廖岑寒上前來幫着一同把他扶起,觸指上去一片冰涼。他不動聲色地看了花安卿一眼,思慮一陣,最終還是問道:
“你怎麼讓張蓼直接奪舍了?你都不知道剛才多危急……差點把我倆吓死。要是張蓼圖謀不軌想要強行占領軀體怎麼辦?唉,師尊,我說,師兄都快哭了……”
“放屁,”方濯猛地提高聲音打斷他,“誰哭了?被吓得眼睛都直了的人是你吧。還說我,說我什麼?再說一遍?”
廖岑寒說:“啊是是。當然是我。看着師尊沒回來的吓得手抖的是我,喊半天名字都沒反應就知道蹲在這兒的也是我——行啊師尊,看着沒,你這門下幾個徒弟還是我最關心你。這月方濯的補貼别給他了,直接給我,反正他也不需要。餓的時候用自己的嘴磨磨牙就算充饑。”
方濯一個白眼扔過去,威脅他閉嘴。廖岑寒同樣丢回一個眼神,隻是純度比方濯要更好,一點眼黑看不見。柳輕绮心有餘而力不足,兩條腿面條似的往下出溜,半天站不起來。但聽着廖岑寒這樣問他,倒是還不必如何動腦,隻順口說道:
“他不識字。”
“……?”
方濯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而轉頭對上柳輕绮的眼神,那樣認真,一反常态,讓他完全無法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他猶豫着問道:“誰?”
廖岑寒說:“張蓼?”
這回兄弟兩個倒是又同仇敵忾。一緻沉默下來。半天廖岑寒才吞了口唾沫,試探性地問道:
“張蓼不識字?”
“不識字。”柳輕绮點點頭,一錘定音,“我是生魂,在魂魄世界之中可以說話,但是張蓼是死魂沒有辦法回答我,我便将他往屋裡引。路上碰到一條狗……這另當别論。總之他走到水旁時我請他拿筆,他卻不停搖頭。随後做了個拿筆的姿勢,又擺了擺手。我當時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問他是不是不會寫字,他便點點頭,當時我眼前一黑,便心想完了……”
辛苦柳輕绮身上一點力氣沒有,竟然還能将此窘迫之事講得繪聲繪色。聲音雖然沙啞,但卻頗有些抑揚頓挫的意思,渾似給兩個徒弟抱着一本□□講睡前鬼故事。同樣的,兩人料想了數種張蓼奪舍的可能性,或是柳輕绮被不知道什麼東西威脅,又或是被張蓼蒙騙,卻也獨獨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可能——的确是出在張蓼身上的變故,自始至終他都在将人氣得牙癢癢的第一線徘徊不歸。張蓼不識字,這可真是個大新聞:也因而叫他的身份愈加使人懷疑。究竟是何處的招魂師竟然不識字也不會寫字?修真界占了大部分的好資源,便不會吝啬于讓弟子接受教育,這是人盡皆知的。而招魂師用符最多,每一道符都需要閱讀古籍查明用處,他不識字,又如何能記住這麼多符究竟都是做什麼用的?難不成隻是看圖寫話,憑借驚人的記憶力就能将那上千張符一一牢記于心嗎?
但現在要問也問不出來了。張蓼不會寫字,無法以魂魄姿态與他們交流,而柳輕绮一是不能再慷慨獻身讓張蓼借口一用,二是他與張蓼修行本便不同路,自然也難同謀。張蓼在他那已經盡可能寬容的軀體内掙紮了一刻鐘,依舊未被這具肉身所容,硬生生地被全身經絡給擠了出去。所幸他在最後被驅逐的時刻拼盡全力喊了兩嗓子,撒手人寰時也撒得有點意義。這回柳輕绮才想起來花安卿,他的思維還有些遲鈍,但不妨礙為魂體時他已經了解了些許花安卿的危機。
張蓼不知道被柳輕绮的肉身一腳踹到哪裡去了,左邊那碗水也已經漸漸消弭了波瀾,或許在那極度的痛苦與殺意之中張蓼死魂于絕境中爆發奇迹,一頭撞開了方濯布下的靈力網。暫且無法從他這裡得到些許訊息,就隻能先解決花安卿。柳輕绮雙腿沒勁兒,便請她過來。花安卿用手攏着裙擺,瑟瑟縮縮地站起,近乎一步一行禮。
“柳仙尊……”
方濯模模糊糊地想着,他們這群人雖然不省心,但禮儀上倒真還挺有兩把刷子,仙尊和仙君分得如此清楚,叫人稱是也不是,否認也不是,隻能假笑着應下,心裡指不定多麼惶恐。
反正柳輕绮是看着有段時間不适應。人家喊仙君的時候他回頭,喊仙尊便脖子僵硬。被喊得多了些才尚且好些,正如現在,他大抵是原本覺得坐着與人家說話不禮貌,總想着嘗試站起,可隻要兩條腿搭在地上想要使一使力,便會像屋頂兩隻小球同時落地一樣,一屁股又掉回原處。
他隻得沖花安卿尴尬笑笑,懇切地說:“我隻能坐着。”
花安卿吞了口唾沫,顫顫巍巍地走到身邊,擡起一半眼睛看他,聲音輕得像是鳥雀于水面上一躍而過:
“仙尊不必如此。仙尊願意出手相助,便是安卿幾輩子修不來的福分……該是我跪下來謝您才對。”
“不不不不,千萬别,”柳輕绮說,“你方才的事我都聽到了。花夫人,時至今日,若不能清楚李氏和褚氏的死因,你将永遠難逃孫夫人之手。雖然我不知道你對這二位都了解多少,但是為了救你自己,請你告訴我,”柳輕绮停了一停,斟酌了下語句,方慢慢地繼續說,“這些事,是孫朝說的也好,你自己偷聽到的也罷,隻要有關于孫府,特别是與李桑落和褚春娘有關的,是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花安卿垂下眼睛:“我不認識二夫人和三夫人。”
“眼睛不認識,可耳朵總聽說過傳聞,”柳輕绮說,“花夫人,我知道你有隐憂。我也知道你在隐瞞什麼。你的出身、來曆都是假的,這點騙不了人。我們以前相信,是因為沒有别的線索。但是隻要與後來事較做對比,就能發現其中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