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用舌頭頂住面頰一側,不動聲色地轉過頭去,在逃離廖岑寒目光的那一刹那便閉上了眼。
原先并沒有什麼端倪的氣氛在此話突然沖出後似乎也變化了些許性質,廖岑寒的眼神總怎麼看怎麼奇怪,可實際上人家也隻是頗帶些無謂的疑惑罷了。方濯擰着臉,深吸兩口氣,突然擡起手用力揉了揉眉心,長歎一聲。
廖岑寒道:“煩?”
“……”
“煩就說,别歎氣,歎氣長皺紋。”
“……”方濯抹把臉,“沒事。”
廖岑寒翻了他一個白眼。他嘟嘟囔囔地說:“我就說你有病。”
“這你說對了,我有病,我非常有病。”
方濯一步跨回去,用力拍了一把廖岑寒的肩膀,把人拍得一個踉跄,差點一頭栽進水裡。
“這個世界上最有病的人就是我了。”他說。說着又狠狠拍了拍廖岑寒的肩膀,力氣若大些,指不定能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廖岑寒疼得龇牙咧嘴,皺着臉看他,咬牙切齒道:“幹脆這條胳膊卸下來直接送你當生辰禮呗?何苦如此辛苦,還得勞煩您拍痛自己的手呢。”
方濯不言語,隻是手上用力,比前者更為過分地錘了一把他的肩膀。
“差不多得了。”廖岑寒一肘頂回去,正巧頂到方濯胸口上。他這下也沒收力氣,但聞方濯嘶的一聲倒吸一口涼氣。然而未等廖岑寒說話,他就又忍着痛道:
“我應得的。”
廖岑寒眼瞳裡登時一片黑暗。
方濯揉了揉胸口,像是發現了什麼,又自己主動湊上去:“再錘一下。”
廖岑寒喉嚨裡滾出聲挺奇異的回答。像打了個嗝。他張着嘴,想嘲諷他,這回隻剩嘴巴張着,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半晌他才結結巴巴地說:“師兄,這個,世間美好的事還是很多的……”
方濯堅持道:“再來一下。”
“……”廖岑寒二話不說,擡手就是一掌拍上,用了大抵一成功力。
方濯肩膀一聳,一把捂住胸口,悶哼一聲。幸而有腿支撐在原地,否則非得一頭撞到牆上去不可。他疼得面目全非,咬着牙說:“真來啊?”
“你當我跟你開玩笑?”
“我也沒跟你開玩笑,”方濯說,“……疼死了。”
廖岑寒冷眼看他。在短暫的休整之後,方濯放下了手,又恢複了以往那副模樣,默不作聲地随着他蹲下。他耷拉着腦袋,頭發都跟着睫毛一起垂下去,看上去有些沮喪。廖岑寒冷冷地說:“冷靜了?”
方濯悶悶地點點頭。
兩人沉默下來。廖岑寒拍拍他的肩膀,識趣地不再多問。兩人一個胳膊欲碎,一個胸口隐隐作痛,也不知道互相傷害到底是為了什麼。但是總之,揍了别人又被别人打了一巴掌,方濯的心裡總算是好受了一點。這痛讓他清醒,也讓他認清自己的身份、正視他的任務——現在要做的就是觀察好這兩碗水,為柳輕绮接下來引來張蓼魂魄後做好後續工作。他揉揉太陽穴,又捏捏眉心,努力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也正在這時一擡眼,突然看到自己面前的水面上似乎有所波動。
方濯當即起身,屏住呼吸。那水面微微伏了伏褶皺,随即便突然溢出些許血色。兩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廖岑寒上前一步就要喚醒他,卻也在這瞬間聽到什麼東西入水的聲音,低頭一看,自己面前那碗水已不知什麼時候劇烈波動起來,分明清澈見底,但是卻映照不出他的面龐。
廖岑寒猛地一擡頭:“來了!”
與此同時,方濯面前的水面也平靜下來,血紅色幾乎一掃而空,仿佛從未存在過。房間一如既往寂靜無聲,卻又仿若如雷貫耳,兩人呆在原地面面相觑了一會兒,才同時跳起來,一個撲向桌面,一個奔到柳輕绮面前,雙掌運氣拍上他的後背,但聞此人輕輕哼了一聲。
“師尊,師尊!”方濯低聲說,“張蓼來了,醒醒!”
柳輕绮緊閉着雙眼,毫無反應。
方濯本來就因那碗紅水緊張,見柳輕绮不吭氣,心登時涼了一半。他以前沒見過柳輕绮引魂,不知是個什麼流程,但聞在水面波動後要喚醒他,但如今吃了個閉門羹,心下裡更慌張。一急之下,他竟然擡手扣住柳輕绮的肩膀,晃了晃他,企圖将他晃蕩醒。但柳輕绮依舊不理他。他的手指捏着訣,手臂卻明顯失了力氣,軟軟地垂在身側,突然上半身一斜,整個人沉沉地朝着一側砸去。方濯一把摟住他。
“師尊,師尊!”
他壓着嗓音,聲音卻越來越高。再擡頭看廖岑寒,這人站在桌邊,緊張地盯着這頭的方向,嘴裡卻道:“沒人來寫字——”
方濯隻覺自己汗流了滿身,後背幾乎已完全浸濕。他頭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知接下來應當做什麼,隻能手足無措地接着柳輕绮,口中喃喃道:“别,别師尊,别……”
“再拍一次!”廖岑寒喊他。方濯晃晃腦袋,在廖岑寒的幫助下将柳輕绮扶正,運掌欲上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指都在發抖。可分明那碗水已沒有了任何的古怪,依舊清澈如初,他閉閉眼睛讓自己冷靜些許,一把握住了手腕,又強撐着松開。
廖岑寒道:“怎麼回事?”
方濯隻是搖頭。他汗涔涔的,明明後背熱氣騰騰,可卻渾身發冷。這個角度讓他看不到柳輕绮的臉,不能知曉他究竟是否已經睜開眼睛,隻能擡頭向廖岑寒求助。廖岑寒也不比他好到哪兒去,嘴唇都白了些許,扶着柳輕绮的肩膀盯着他的臉看了好半晌,突然說:
“師兄,師尊睫毛動了!”
方濯立即起身,繞到前方,便見柳輕绮眼皮微顫,眉毛輕皺,似乎在忍受什麼痛苦。再看那兩碗水,左邊依舊顫動不止,右邊又浮現了微微的血色,于二人眼下,似天邊翻起的一層火燒雲。這說明有死魂已經入室,而柳輕绮的魂魄正在遭受危機,隻是不重,卻始終未曾擺平。兩人屏息凝神地觀察着,想要幫忙卻又束手無策。一邊的紙上也沒有任何動靜。四周靜得可怕,渾似沒有活人。
廖岑寒等了一陣,又慌不擇路跑到放着聽雪的位置,将它拿得更遠些。方濯始終盯着柳輕绮不動,親眼看着他的眼皮不停震顫,眉頭也也鎖越緊,同時感到心如絞痛,幾乎不能呼吸。這窒息感比廖岑寒方才那真真切切的一掌要更有實質感,方濯想要拿手拍一拍,卻不敢,呆立在原地觀察他的動靜,好半天才想起來自己還能為他輸送點靈力,雖然杯水車薪,但至少也是一點忙。
這樣想着,他正要再回到柳輕绮背後,卻突然聽到門口傳來幾聲急促的聲響。
有人在敲門。
方濯迅速回頭,便見廖岑寒已經兩步沖到門邊,一把拉開了門。他還沒來得及制止,又傳來一聲悶響,柳輕绮的身子劇烈晃動了一下,喉間咯咯響個不停,卻也在此刻突然睜開了雙眼。
他的雙眼空洞無神,像是雨水沖開天幕一個大洞。開口時聲音依舊熟悉,卻呆闆得如夏夜潮濕的柴木。
“我叫張蓼……”他慢慢地說。
方濯眼睛睜大,登時如芒刺背。而與此同時,那敲門人已經掀開簾幕,踉跄着奔進屋内,伴随着一個女聲激烈顫抖的尖叫,幾乎沖破了他的耳膜:
“救救我!救救我!仙君,救我,救救我!”
正是花安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