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如何形容當時的場景呢?大抵在方濯五十歲寫回憶錄時(如果他願意回憶的話),這副情景都會曆曆在目。但這很難用筆描繪出來,因為當時的花園太寂靜,隻有一人說話,但腦中鳴響未止,眼前七顆金星轉動,又似風拂枝桠、落花盤旋而下。他站在原地,親眼看着這女子穿過了自己,幾乎與他重疊。
那女子微張着嘴,擡手穿過他的軀殼,似乎要撫摸上柳輕绮的臉。但最終未果,在他們即将接觸的瞬間,她的身形便立即碎為齑粉,随風而散。
其實在接近柳輕绮時她的身形已經幾近虛幻,但離得太近,方濯還是看清了她的臉。這女子一雙含情的眼,一對微微顫抖的嘴唇,也許就在消散的瞬間她張口喊了什麼,眼裡飽含淚水。
一切隻在一瞬間,在她全然于兩人面前消散時,那種透體而過的冰涼感方存在于方濯的胸膛,仿佛冰凍了他的心髒。
眼前登時如同蒙上一層薄霧,像是殘存夢境驟然破裂。那隻原本緊緊抓着他的手慢慢松弛,順着身軀一側滑下。方濯回頭看他,看到他呆立在原地——不,他吓蒙了。任誰面對着一個方才還痛下殺手現在便柔情似水的女人也無法從容。方濯隻道那女子年紀應當同柳輕绮差不多大,嘴唇飽滿,風情依舊,看不出蒼老相。但鮮衣最是迷藥,美貌也可做殺人利刃,正如從中翩跹戲蝶,誰知在萬頃油菜花田下是否伏藏着一條毒蛇?
他再向後看去,燕應歎站立在原地未動,手指卻輕輕擡起,便又幾點光斑凝聚于指上。一隻手拉着他的手腕,将他往後藏了藏,是柳輕绮。他一聲不吭,面色凝重,如臨大敵。可燕應歎卻絲毫不管他此刻如何想,擡手掀一掀袍底,讓自己能更優雅地走下台階。方濯見得他的手掌貼附在柳輕绮的胸口上,在那瞬間察覺到身邊人渾身一抖。随即那光斑便彙聚而成一處光源,萦繞着胸膛上的傷口繞了兩圈,輕輕柔柔的,不像在攻擊。
燕應歎在給他療傷。
方濯看得呆了,原先想上前的腳步也生生滞留在原地,眼瞧着燕應歎用自己的靈力輕撫過柳輕绮的傷處,直至傷口有愈合的迹象,血也不再橫流。方濯在那功法之中嗅到些許怪異的氣息,心想那大概就是魔息。但又非如此純淨,似乎其中還夾雜着其他門派的功法。燕應歎同柳輕绮離得太近,他不敢輕舉妄動,隻敢将手覆在劍柄上,時時刻刻關注着燕應歎的動向。隻是這人不愧是魔教現任教主,眼神轉都不轉一下,就已經發覺了他的意圖,手上運着功,嘴上卻笑笑,頗有些無奈地說:
“阿绮,你徒弟怎麼都這樣子?把我說過的話當兒戲。我不會說了不會殺你了麼?”
柳輕绮不語。他又轉身向方濯,眼神向伐檀。打量一遍他的眉眼,方才道:“若你跟我走,我可以将過往一切一筆勾銷,不問前嫌。怎麼樣?”
一時方濯不知他問的是誰。他等了片刻,院中卻依舊是一片寂靜,燕應歎的目光也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才如夢初醒,擡手指了指自己:
“……問我?”
“問你也行,你師尊也行,”燕應歎含笑道,“方小仙君,我們魔教雖然不如你們修真界這麼‘正派’,但是也并不如你們所說,每天就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若你願意,可以來到我們魔教做個散修,我是教主,為你和你師尊單獨安排一處地方修行。振鹭山雖人傑地靈,但到底人多眼雜,靈氣也有所分割,總不能全盤獨占。你來我這裡,對修為大有裨益不說,還有錢有權,任由走到哪裡,都不會有人跟你們對着幹。怎麼樣,來不來?”
方濯被他突然一挖,腦中一愣,但所幸身上動作比大腦運轉得更快,當即回絕了他。
“不必了,多謝燕教主好意,”方濯說着,眼睛還死死盯着燕應歎落在柳輕绮身上的那隻手掌。也許正是因為這層關系,才讓他對燕應歎的語氣不得不緩和兩分:“師尊在哪我在哪。師尊既然覺得振鹭山挺好,那我也覺得那裡挺好。”
“多大的人了,得有點自己的主見,”燕應歎搖搖頭,“你師尊當時不肯跟我走,可吃了好大的苦頭。現在想來何其後悔,若當初軟兩聲語氣、多懇求兩句,說不定就成了呢?”
“不可能的。”柳輕绮打斷他,也打斷了他覆在胸口的療傷術。他一擡掌,啪地拍向燕應歎的手腕,将其手掌連帶着人一同推開數丈,拉着方濯後退兩步。
他冷冷地說:“閣下若沒事,滾蛋就是了。”
燕應歎眯眼笑着:“你的傷可還沒好全呢。”
“不必費心。”
“哦對,我忘了,”燕應歎道,“現在你有徒弟了。”
他後知後覺。直迎着二人的目光,他收了功法,直起身來,沖二人抱一抱拳,笑道:“今夜真是叨擾,我替阿緣與兩位道個歉。本是良辰美景,理應一醉方休,可惜今夜燕某還有事,不得作陪了,請二位諒解。”
“咱們下次再見。”
語罷,他便不再猶豫,轉身走入竹林之中。方濯一直緊盯着他的背影,雖無燈光,可月色也明亮,照徹竹林之中半頃角落,卻也沒能目睹到燕應歎離去的瞬間,似乎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徹底消失不見。
院内再次恢複了靜寂,唯有風動落葉的聲音嘩嘩直響。柳輕绮捂住胸口,後退兩步,肩膀猛地放平,驟然輕松下來。方濯聽到他大喘氣的聲音。再低頭一看,那胸口傷勢已經完全不如初見時那般猙獰,止了血不說,還隻留下了一道道昭示着抓痕的血印子。反觀手掌上一片血色,滴濕了腳下一片草地,方濯悶着不出聲,拉起他的手,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柳輕绮目視竹林,似在發呆。這會兒才驟然回神:“幹什麼?”
“對不起師尊,我幫不上你的忙,”方濯悶聲道,“給你擦擦吧。”
“傻小子,”柳輕绮笑了,“以前我拿你衣服擦手你吱吱哇哇個不停,怎麼今天突然就改性了?”
“今非昔比,情況不同了,”方濯說,“反正我……”
他想說反正他一點用也沒有,隻能想辦法讓自己在随便哪個方面有點用——哪怕是隻變身成一塊抹布幫他擦擦血也好,但到底沒說出來。柳輕绮拍拍他的肩膀,卻像是在摸頭。聲音半是平淡半是輕歎:
“回去吧。”
他便要往回走去,離開前瞥了一眼方濯的衣衫,那兒已經擦上了一大塊血迹,看着怪瘆人。方濯的後背被他輕輕拍了一下:“回去換件衣服。”
方濯低頭站着,聞言嗯一聲。他小聲說:“師尊,你的傷好了嗎?”
“燕應歎能馳騁這麼多年,刷子多少還是有兩把,”柳輕绮淡然道,“不疼了。也不流血了,非常好。”
方濯點點頭,不再言語。兩人沉默着走完了最後一段路,面前便将是孫府為他們準備的廂房。在拐角時,方濯一擡手拉住了他的袖口,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柳輕绮忍不住被逗笑了。那神色原先看上去還有些郁郁,這回卻明顯輕松很多,頗有些無奈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