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安卿是個漂亮姑娘,青春年少,比孫朝小了十歲,如今也不過才十六七。此前沒有什麼待人接客的經驗,看到人總是怯怯的,就算是把人讓進了門,也不知道接下來能幹什麼,兩雙眼睛彼此盯着看一會兒,才想起來要去泡茶。
“我去,我去……”
花安卿說。剛邁出兩步,她卻又停在原地,兩隻手糾結着衣角,窘迫地開口:
“對不起,仙君,我忘了,這兒不是我家,我不知道茶葉放在哪兒……”
那包子呢,自然就被放在桌上,也不可能吃——本來就是陌生人,就算是前一天見過,也沒熟到第二天一早就能肩并肩腿碰腿坐在一起吃飯的地步。更何況她算得上是孫朝的“外室”,有夫之婦,外人自然要回避。若非張蓼死了,他們絕對不會主動到花安卿的這間屋子裡來——柳輕绮與廖岑寒對視,給彼此甩鍋。可惜廖岑寒比方濯心更硬,鋼鐵般的意志讓他堅決不與花安卿多說一句話,隻沖她點一點頭,言簡意赅說:
“這是我師尊,他有事問你。”
柳輕绮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随即他睜開眼,沖花安卿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來,和顔悅色說:“姑娘,怕死人麼?”
“師尊一路上沒跟那花家姑娘說過一句話,真的,頂多就是問問她昨夜睡得怎麼樣,有沒有人來找她麻煩。該問的,昨天已經問了,不該問的,也一句沒說,保持距離,兩人之間一直差有五步。非常安全。”
“路上呢,他也沒提孫夫人。他就是問了問這件事結束之後花安卿要去哪兒,是要留在孫府還是另尋它路。我估計他的意思啊,可能是想着這個地方實在不咋地,希望人家姑娘脫離苦海,結果沒想到花安卿呢還是說,打算留在這兒,他也就不說話了,一直到正廳,就再也沒跟人家說一句話。”
“所以嘛,你就别生氣了,人家誰也沒提……”
方濯啪地一下放下了手裡的東西,冷冷地看着他:“你有病吧,我生氣了?”
“你昨天生氣了。”廖岑寒說。
“昨天是昨天的事,跟今天有什麼關系,”方濯說,“我倆早和好了。他跟誰好,跟誰說話,跟我有什麼關系?”
“哎呀,哎呀,你這不還是在生氣嗎,”廖岑寒拍拍他的肩,感歎道,“好了,好了,人家兩位都嫁人了,師尊不過就是例行公事……你看你這臉拉的。還‘有什麼關系’,當然是沒什麼關系,不過我看你這樣子可不像是會高興,心情放松一點大家都好嘛……哎,你打我幹嘛?”
廖岑寒撲騰撲騰,躲了他的手,呼哧呼哧地揉着肩膀,叫道:“有病吧說不過就動手!想賠錢是不是?”
“我讓你瞎說。”
方濯作勢要再給他一下,廖岑寒龇牙咧嘴地罵了一句,跟隻泥鳅似的溜走了。走前還從懷裡掏出悶了一路的包子,往方濯手裡一塞,一溜煙兒跑到内室找柳輕绮去了。
方濯抱着包子,對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拆開袋子一瞧便放到一側,嘟囔道:“這麼殷勤,下毒了吧。”
隻不過廖岑寒突然來了這麼一出,倒是說得他臉上有點發燒,不揍他一頓把他攆走,怕這家夥下一句問的就是師兄臉上為什麼這麼紅了。方濯唯恐自己的秘密被發現,而又被廖岑寒擦着邊猛踹了一腳,一聽到人家提他昨天生氣的事兒,心都快吓得跳出來。而至于今日臉色不好,“拉着臉跟隻被蜜蜂蟄了的狗似的”,也不是因為柳輕绮又再次與花安卿近距離相處了一段時間,而純粹隻是因為孫朝說的話。
孫朝在趙如風哭暈之後也哭得險些暈厥,拉着他說了半天,東扯西湊的,像是把自己曾經和趙如風那浪漫的戀愛過程都拉出來溜了一圈,又像是隻是無意的重複,鼻音一重,就更聽不太清楚,活像是醉漢夢中臆語。方濯不想跟他說話,但卻又隻能硬着頭皮聽,從盤古開天辟地聽到趙如風流了第一個孩子。他說趙如風也不是什麼無理取鬧的女人,她也很慘呐——好不容易懷上個孩子,兩人細心照看着,路都不敢多走一步,風也不敢吹一下,就生怕這孩子流了:可到底還是沒保住。那時候他已經納了二房和三房入府,趙如風平素和褚春娘本就有冤仇,見面必然要陰陽怪氣兩句,背地裡也給彼此做過上不太得台面的事。後院不清淨,他也嘗試過調節,但誰料兩人還未冰釋前嫌,趙如風就先掉了孩子,她總疑心是褚氏給她下的毒,此後便日日給褚氏使絆子,為的就是要她不好過。
而褚氏呢,從來沒有承認過是她害了趙如風的孩子,甚至為此被孫老夫人罰跪在門外一個時辰,也咬死了自己與此事毫無關系。自然,趙如風将全部的過錯都推在她身上,也沒有任何證據。褚氏平白無故被扣上一頂大帽子,且百口莫辯,就更恨趙如風,平素裡更沒有什麼好臉面,而趙如風呢,對褚氏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一看見她,就想起自己胎死腹中的那個未成形的孩子。
孫朝一想到這些事,就黯然神傷。也許是想起了褚氏的凄慘死相,又可能是因為夫人的突然暈厥而感到驚懼,眼淚刷刷地往下掉,跟方濯解釋了他與妻子的夫婦關系降至冰點的來龍去脈:他家人催得緊,趙如風剛嫁至孫府沒一月,老夫人就開始打聽她的肚子,問得趙如風不勝其煩,但是婆家,又躲不掉,每次去敬茶時隻能低聲下氣連連稱是,回去就摔花瓶,這也是他們後來将爹娘送回衛城老宅,自己留在麟城住的原因。
“她本來就是暴烈的性子,這麼多年,也就隻有我能忍着她、包容她、寵愛她。她這性格,跟人吵個架都能一腳把人家踹飛,怎麼能心平氣和養孩子?”孫朝說,“她年紀小,在家裡排第五,是趙家的掌上明珠,從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被寵壞了。你看看她家人那個做派,把這麼個小女孩兒送到學堂裡去讀書,把腦子都給讀壞了……當然如果不是這樣,我們也不會遇見。我娶她,是沒有後悔過。我愛過她。隻不過我娘太想要抱孫子了,她前三個月沒懷上,我娘就催着我納妾……二房三房都是她塞給我的,我本來不想要的。我不能對不起我夫人,不能讓她傷心呀。但是我母親可不管這些,她非得要我納,我反抗過,絕食過,都沒用。最後還是不得已進來了,我夫人又哭又鬧,但又有什麼辦法?我娘鐵了心,非得要我娶不可,我又有什麼辦法?”
孫朝捂着臉哭了起來。他抽抽噎噎的,聲音像是被截開一段的光線。方濯感覺它好像落到了地上,又似乎反彈而上,跳到他的臉頰。他的眼神也許軟了些許,孫朝所說的話讓他感到有些觸動,但幾乎也是瞬間,他便察覺到這些話語之中令他略有不适的地方。他微微皺起眉,張了張嘴,卻終究還是沒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