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打斷他。
方濯的話哽在喉嚨裡。随之下一刻,他的臉驟然一僵,像是被火烤幹了肌膚。
柳輕绮突然撲上來,用力抱住了他。
那雙手從來不是一雙柔弱的手,此刻它力道很緊、毫不留情,仿佛要将他的脖子擰下來,又像是滿懷深仇大恨,巴不得從他的身上咬下一塊肉來。柳輕绮原本坐着,突然深深地沉下去。方濯被他緊緊鎖在懷裡,宛如一座牢籠從天而降,正陷入漆黑而窒息的地底。
柳輕绮從來不少吃,他長得非常健康。可落到方濯手裡時,卻總覺得他軟得像一灘水,似乎下一刻就會順着指縫流走。柳輕绮什麼東西硌着他的肩膀,他能明白這是他的下巴,而一樣東西落在他的後背上,他知道那是他的拳頭。
方濯收緊胳膊,如他之前所做的這樣,緊緊地抱着他。力氣越大一點,柳輕绮聳起來的肩膀似乎就會放松一分,仿佛要将他在懷裡擠爛的時候,他便聽到耳邊傳來一聲壓抑着的歎息。
“麻煩你了。”柳輕绮的聲音抖抖索索。
方濯也不說話,隻跪在地上,一手推下去,攔住了他的腰。
他低聲說:“腰摔到了嗎?”
柳輕绮不回話。過一陣子,他答非所問道:“我不知道是認識你好,還是不認識你好。”
方濯說:“你腰痛嗎?”
柳輕绮說:“如果我們不認識,你不會到這兒來,我也不會這麼做。你那時候原本不該要了解我的事情,隻要沒有再提起來,我就不會再想起,可能什麼事就都不會發生了。”
“這麼做”,具體指的是什麼,方濯大抵知道。他心裡有着很殘忍的猜想,這種想法讓他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半天不回話。
柳輕绮擁抱他,好似之前他所讨來的那個擁抱一樣。不過那時,力度遠沒有現在要強大,就算是方濯如何懇求,他也沒有這樣做。彼時從柳輕绮手臂間所傳出來的帶着安撫性質的疏離感讓他感到害怕,而此時這幾乎将上半身緊緊貼在一起的擁抱,卻又讓他感到無比恐慌。攏在懷裡的不是唾手可得,而反倒是竭盡全力終于觸碰到的絕密的盒子突然為他打開蓋沿的失措,是直覺上的恐懼與忐忑,蓋過了敞開心扉的快樂,反倒更顯惴惴不安起來。
他擡起頭,一瞥窗邊,大開的窗戶旁懸着半輪月亮,像一隻發着亮的眼睛,觀察着此刻發生在房間内的一舉一動。
柳輕绮揚起腦袋。他感到兩隻胳膊抱着他的脖頸,上半身卻用力地抖了一下。方濯低聲道:
“認不認識我,都是命。命又沒法更改,到底都是這樣。”
“除非當年你不上振鹭山,我不上振鹭山,咱們兩個天各一方,可能才不會相識。”
“但是這樣的日子太可怕了,師尊,”方濯說,“我沒法接受。”
柳輕绮一聲不吭。他的手臂似乎稍稍松了一松,但由于兩人緊緊貼在一起,所以沒能逃脫。
方濯輕聲道:“我一點兒也不怕會因為在你身邊而發生什麼事,真的。如果我害怕,早在知道你和燕應歎的那些舊事的時候我就該跑了。但是我不怕,師尊。當時我沒走,現在我就更不可能走。你騙我、趕我、或者是折騰我,随便你。隻要你别想着讓我走,别讓我走,就算是你不需要……不需要,也别這樣為難我,行嗎?”
方濯說完,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盡管他知道柳輕绮不會回答他——也不可能回答他,他針對這些事所做的永遠都隻有沉默、沉默,沉默裡帶着崩潰,崩潰即常态。但他又确實是第一次瞧見師尊這樣的狀态,并且很深刻地知道,這是在柳輕绮發覺自己曾經的過往已經不可能再瞞住之後:自然,假裝習以為常的逃避也在這必然的趨勢之下裂開一道口子,汩汩向外流着血,還要人拿一隻碗接。方濯剛下床時渾身發涼,這樣抱了一陣子,就又覺得汗蹭蹭往外冒。一隻手順着他的後頸慢慢地摸下去,落到漢濕的脊背拍了拍。随即柳輕绮喑啞的聲音帶着笑而來:
“怎麼熱成這樣。”
方濯苦笑道:“本來就熱,又黏得這麼近,不出汗才怪。”
柳輕绮說:“哈,怪我。”
“什麼?沒有。”
方濯莫名其妙背了個鍋。他直直身子,打算解釋,卻被柳輕绮鑽到了空子,扶着胳膊坐起身。
兩人對視一陣。柳輕绮沖他微微笑了笑,盡管從方濯的角度看來,這壓根不能算是微笑,而隻能是泛着寒氣的挑釁。
“我想好了,阿濯,”他輕着聲音說道,“查,為什麼不查?燕應歎若要用什麼手段吓到我,那是他的事,我不能如他所願。既然他要來插一手,就說明這件事背後絕對有他的什麼秘密,他一直在費盡心思阻礙我,為什麼我不能去阻礙他?不僅要查,還要風風光光、大張旗鼓地查,要讓燕應歎知道我不怕他,比起九年之前,我更能忤逆他。”
“果然和燕應歎有關系!”方濯說,“我一猜就知道。”
方濯又道:“現在能威脅到你的是不是隻有他?師尊,你可要分外小心。”
他緊緊握着柳輕绮的手不肯松開。柳輕绮的目光似乎是往下遊移了些許,未觸及那雙交握的手掌便瞬間擡了上來,轉頭看向窗外,輕輕嗯了一聲。
他沉默一陣,終于說道:“隻是個普通的噩夢,麻煩你了。”
“噩夢從沒有普不普通,”方濯說,“白日不開心,晚上又被噩夢侵襲,不值當。難受就說嘛,我又不會笑話你。”
“你會不會笑話我我不知道,”柳輕绮說,“但是你剛剛那段話——就不怕後來我笑話你?”
“這有什麼好笑話的,我不理解。”方濯正色道,“都是真心實意,發自肺腑,說謊話才怕被人笑,真話向來不懼任何指摘。”
“太正義了,成功說動了我。”
柳輕绮說。他低着頭笑了,笑了半晌,卻又幽幽歎了口氣。隻這瞬間,他看着又似是有些出神:
“好啊,我信了。”
他站起身,拖了方濯的胳膊起來,道:“走,睡覺去,折騰這一晚上,不知道明日還能不能早起的來。”
“起不來就不起,若是孫府的來問,我就跟着岑寒一起把他們打出去,”方濯道,“你安心睡就是。”
“睡又如何能安心?在麟城孫府一事未了之前,什麼都不能安心。”柳輕绮站在床邊,擡手拍拍衣衫上的灰塵,淡淡道,“白晝還沒到,夜晚太長,今夜必出變故。可惜我們不能去孫府蹲守,不然估計可以抓個正着,但天有不測風雲,幸好我沒去,不然在孫府鬧了笑話,還得拜托你們幫我挽尊。”
方濯笑道:“這算什麼笑話……你不記得,我不記得,明天一醒來,又是一條好漢。”
他彎下身來:“若燕應歎在這附近,熱不死他的。”
柳輕绮迎着他的臉,擺出一副笑面來,挑挑眉毛,随即便慢吞吞地躺回到床上,盯着天花闆平攤着,眼下像是幾夜未睡,倦出一層淡淡的青紫。不必方濯給他扇扇子,隻在為他倒水的功夫裡,柳輕绮便一合眼,一閉唇,熟練地睡去了。方濯捧着杯子,站在床邊,緊盯着那一張側顔,便見得其上依舊顯出疲态。他醒來時還混沌,如今這麼鬧了一通,早就清醒無比,料是怎麼在身邊唱安眠曲也睡不着了,心下裡一陣苦笑,心想也不知今夜被噩夢纏身的到底是誰,怎麼一晚掙紮的倒是睡得很快,隻作傾聽的,卻遲遲無法脫離現實。
他轉頭去看。實話講,柳輕绮看上去一點也不體面,他的頭發亂糟糟的,衣服亂糟糟的,明明晨時剛換過,卻總讓人覺得難以打理。他不知道柳輕绮到底做了什麼噩夢,卻在胡思亂想之中閉上眼睛,耳側像是有蚊蟲飛過,擡手拍去,卻空空如也。
屋内寂靜、平和,全然沒有此前狀況。漸漸地,身旁響起一點點極輕極輕的呼吸聲,柳輕绮陷入了深度的沉睡。方濯躺了一陣,就将雙臂塞在腦袋下面,靜靜地看着他的側臉出神,隻覺得胃裡一團暗火四處流竄,撐得他連帶着胸口都一起跟着疼。那擁抱所帶來的後遺症如今才席卷上心頭,砰砰敲着他的胸腔,行兇作惡。而那窗戶大敞着,像是一隻被啟開釘子的木箱,夜風卷入屋内,無濟于事,卻在拂開窗簾的瞬間,如同一把尖刀赫然在目,加重了他的心神不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