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捉奸之後,孫朝還挨了他夫人一巴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廖岑寒道,“師尊可好奇了,剛才我倆在亂葬崗,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他就這麼問了我一路。我說我不知道,他還不樂意,讓我回來問問你。”
方濯笑了:“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我又怎麼能知道?想什麼呢。”他一拍廖岑寒的後背,兩人便就此暫别。方濯順着那條早已荒廢的山野小道離開院子,走向村外的墳崗。而廖岑寒也不再多語,轉身去往那隻破舊的小屋,接替他的位置。
這回的任務是柳輕绮帶着他們兩個一起來的,而這時候,方濯過了二十歲生辰大概已有半年。麟城距離振鹭山實在是不近,能求到他們頭上,也是真的機緣巧合:在麟城周邊有一座山,名為飛烏。上有一小門小派,自然也就叫飛烏派,沒幾個弟子,較少出世,沒什麼名氣。可偏偏它與振鹭派正有點血緣關系,飛烏派的最初創始者是振鹭派祖師爺的師弟,兩人為究竟去何方建派而鬧翻,一人去往振鹭,一人便遊曆于南,一意孤行落腳在此處,為了與“振鹭”分庭抗禮,取的也是同這二字有些關涉的名字,“飛烏”。
最初飛烏和振鹭沒有任何關系,也無什麼往來,但在當時的祖師爺往下數兩代以後,兩邊開始稍稍有了些來往,交涉愈多,就慢慢冰釋了前嫌。但畢竟山高路遠,兩邊交流也不是很多,故而到了方濯這一輩,隻是知道有個“友誼派别”叫飛烏派,但是從來沒見過。在到來之前,他還以為“飛烏”與“振鹭”一樣,都是因為常有某鳥飛過,故而定下的名号。後來才知道飛烏山之所以叫飛烏,不是因為山上天天飛烏鴉,而就是為了跟振鹭賭氣。但當對立的人仙逝了,矛盾漸漸平息,賭氣也就變成了天然的親近,二者相見時,總有種想靠近而又不欲多言的微妙感。
故而憑借這飛的動作和對鳥的尊敬,飛烏派在接到麟城這戶人家的求助後,進行了力所能及的努力,随即便将任務飛書一封,轉給了振鹭山。振鹭山不好拒絕,便派了解淮帶人去往麟城看看情況,但解淮又臨時突然有事,無法脫身,故而在詢問是否有人能接替解淮前往麟城時,被方濯不由分說地截了。
為此柳輕绮差點要跟他斷絕師徒關系,方濯嬉皮笑臉的,沒斷成。
“我從新年伊始就跟上天許下願望,希望新的一年我可以一個任務不出,躺着拿錢,”柳輕绮說,“已經堅持了半年了,即将完成這一偉大使命。你卻給我緻命一擊。”
“你躺床上,我推着你去,”方濯油鹽不進,“你照樣躺着掙錢。”
彼時柳輕绮憎惡他。但到底,方濯是真的為他着想:“師尊,你得出去接點任務了,前年評派内優秀長老就沒有你,去年還是沒有你!今年不能沒有你了,你這麼優秀,這麼年輕,這麼風流倜傥,你得進前三。”
“我覺得五挺好的,”柳輕绮說,“又不是倒數第一。”
“掌門師叔不參與排名啊,”方濯痛心疾首,“你是倒數第二!”
“人要知足常樂啊,”柳輕绮說,“又不是倒數第一……”
“倒數第一是葉雲盞,”方濯說,“他沒有徒弟,也不接任務,本來他也不該參與進排名的。”
“可他到底參與了,隻要參與就要有份。”
“因為那是掌門師叔強行把他拉進去給你墊底的!”方濯道,“不然你以為你坐倒數第二這個位置真的是你努力的結果?”
柳輕绮說:“不是我的努力嗎?”
方濯蹲在旁邊,捂了一把臉。柳輕绮被打亂了一年計劃,堅決不原諒他。
“我不是倒數第一,我不去。就算我是,我也不去。”
方濯道:“好,你不去,那我就去找掌門師叔。”
“幹什麼?”柳輕绮一聽到魏涯山就急了,“你幹什麼?”
“我去給你降薪!”方濯道,“在其位謀其職,職有多少錢就多少,不能你不出任務,還要天天在屋子裡躺着找掌門師叔要錢……”
“這話絕對是魏涯山教你的。”
坐在馬車上時,柳輕绮這樣對方濯說。
“不愧是觀微門主,一眼就發現。”方濯感歎于他的聰明機智,被結結實實地翻了個白眼。
柳輕绮懶得動,不想下山,不願出門,不樂意幹活,但在方濯的鞭策與威脅下,他還是不情不願地收拾了東西,拖着步子從振鹭山一路跑來了麟城。這回門内弟子,除了一成不變的大徒弟,還又帶了老二出來。廖岑寒比唐雲意和君守月相對而言都更穩重,而最重要的是,他不太愛抱怨。方濯看準了這任勞任怨的一點,他決心不給柳輕绮一點抱怨的機會,最好是當他在路上悲從中來又開始哭自己命運的時候,能有兩個陽光開朗搶着活幹的超級好員工在旁邊灌輸有關于奮鬥的人生大道理,這樣柳輕绮就算是想找茬,也沒人回應他。
柳輕绮暈劍,舍近求遠,坐馬車過去,留下一路的哀傷與憤恨。他太煩了,所以魏涯山喊人告訴他具體情況時,他壓根不聽,第一天門派裡給他約了人,第二天不等人來,就拎着徒弟走了。故而到了最後他也隻知道這是一家豪門恩怨,當丈夫的第三房外室慘死之後疑似鬧鬼,請諸位仙君過來瞧一瞧。
處理鬧鬼一事,在修真界不稀奇。在這個世界上,最能鬧的有兩樣東西,一個是小孩兒,另一個就是鬼,很難說明白這兩個之間,究竟哪個鬧起來最吓人。而這孫府的“第三房外室”,據說被發現在房梁上,像是自己吊死的。但此後卻夜夜都能聽到有女人在窗前哭,晚上出去上茅房,便覺陰風陣陣,有人在背後悄悄地摸。可回過頭,卻什麼都沒有,但倘若一伸手,就能聽到面前傳來一陣凄厲的尖叫,随即一陣狂風自牆外而來,硬生生給人掀個跟頭。
而這鬼鬧事,也實在是有特别的傾向性:它很有點偏愛,隻鬧男人,不鬧女人。但同樣的,也隻殺女人,不殺男人。據說自第一次聽到尖叫聲後,每隔七日,孫府的外室就得死一個。從第四個開始死,死了第五房,第六房,第七房……直到現在第十一房香消玉殒,孫府終于忍不住了,一紙祈願送上飛烏山,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掉,跪在山門前久久不肯離去,直到飛烏山不得已而接了,方才離去。
而飛烏山也就那麼點人,刨去年齡太大的和尚在襁褓中的,很是心懷天下地派了數位弟子前去,卻什麼都查不出來。可一旦他們一走,那鬼就又會開始作惡,隻這回生了異心,不肯再執迷于孫府的第十二房小妾,将矛頭對準了小妾的夫君,在某次孫朝去茅房時,忽起恻恻陰風,一個女聲嬌笑着飄搖而來,随即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一把捏住了他的下身,用力一揉。
孫朝吓得臉紅脖子粗,被攥了一把,仿佛被割。他高聲大叫,手舞足蹈,險些被吓瘋。孫家折騰了幾日,又拖家帶口去廟前跪了三天,似乎那鬼才被鎮壓一些,有段時間不再出來,大抵有一月。等到柳輕绮他們接到轉來的祈願、姗姗來遲時,孫朝恢複了他的元氣,重拾他的生活,已經認識了他的第十八房小妾,正是此前方濯與他經常提到的“花家姑娘”,不知從哪兒來的位平頭百姓家的女兒花安卿。
而孫朝的夫人趙如風,在嫁人前是名列衛城四大世家之一的趙家之千金,排行第五。趙家不屑于用世俗的東西去教家裡的女兒,力排衆議,叫趙如風與姊妹幾個跟着兄弟一起上學堂,讀同樣的書,做同樣的人。孫朝正是當年趙如風的同學,靠着與學堂先生是遠親的關系,勉強擠了進來。孫家雖然也有些基業,但已有如日暮西山、岌岌可危,與趙家本來就不該有交集。自然,孫朝與趙如風年少時也少有交流,但在将談婚論嫁時,原本已應該沒什麼聯系的二人卻突然定了親。雖然趙如風對外宣稱他們兩個情投意合,但消息一傳出來,人人都猜想,孫朝是為了趙家的錢權才攀上了趙如風這一條高枝,但凡能入贅進趙家,就相當于乘青鸾而起,一步登天。
但彼時二人的成親典禮卻又驚了衆人:趙如風攜嫁妝從衛城遷到麟城,孫朝八擡大轎、十裡紅妝将她迎到孫府。在孫朝破了“倒插門”謠言之後,孫家崛地而起、一路高升,仿佛得了神仙眷顧,生意越做越大,很快就成了麟城一大家。彼時人們便認定必然是趙如風帶來的嫁妝助孫家起勢,特别是過了一年不久,原先看似你侬我侬情比金堅就連飯都恨不得疊在一起吃的這對年輕夫婦生了嫌隙,孫朝開始頻繁逛花樓、夜夜不回家,又在外面置辦家産養小妾,名滿麟城,而人人心照不宣,就更信了孫朝乃見利忘義、忘恩負義之人,愈同情趙如風,才成親一年,便不得不在家裡守着個不忠的男人、等他回家,一時人言擾擾,有同情她的,也有嘲笑她的,更有以她為鑒的,熙熙攘攘,衆說紛纭。
孫朝自知自己的“事迹”滿城皆知,但卻并不為恥,反而将它們作為一種“成就”,得意洋洋。他更加流連酒樓,徘徊戲台,左擁右抱,外室一個接連着一個,均養在府外,不讓家中染指。而夫人趙如風,與丈夫自此難做一對正常夫妻,再也不給丈夫在外留一點面子,一旦提到孫朝,要麼破口大罵,要麼陰陽怪氣。但奇怪的是,已經如此不滿彼此,孫朝和趙如風卻始終沒有要和離的意思,趙如風次次隻是嘴上罵罵,實則仍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對于孫朝的小妾,她也少提,甚至呈現出一種默許的态度。
最初人們認為,這是趙如風寬宏大量、不與色字當頭的丈夫一般見識,又認為她嫌麻煩,願息事甯人,過好自己的日子。但無論這兩種看法之中的任何一種,都與趙如風本人的性格、以及她之前的所作所為完全不同,故而人們奇怪,卻也隻能瞎猜。孫朝和趙如風也從來不會主動談起,保持着這樣奇特的平衡又過了一年,直至那日,孫朝原先要去郊外辦事,因發覺遺漏了東西,故而回府去取,卻将趙如風與她的情郎張蓼捉奸在床。
此事一出,滿城熱熱鬧鬧,人人長了一雙眼睛,盯緊孫家,等着看熱鬧。趙如風不必再隐瞞,放了本性,同孫朝對罵起來,字字珠玑,步步緊逼,看得人不由拍手叫好。孫朝原為自己夫人在自己床上偷歡一事而感到萬分恥辱、怒不可遏,但忌憚着趙家這一層關系,又因自己在外養了數房小妾在先,再不甘,也無法如何發作。而趙如風這情郎張蓼,乃是一位走南闖北的江湖人,一柄利劍從不離身,孫朝見了他,巴不得繞着走,又如何敢上前去讨回個公道?故而兜兜轉轉,磨磨蹭蹭,罵了數日卻始終不能有個結果。這回是孫朝在鬧鬼事暫畢後識得了花安卿,将其安置在郊外的一處破舊農家之中,被趙如風尋到了痕迹,氣沖沖地趕來,兩邊打了起來,卻因實在偏僻,周遭無人,倏忽聽到女子哭聲,故而突然之間,人人都停手不再敢動了。
據孫朝後來說,當時不僅有女子哭聲,還有人砰砰地敲着窗戶,四下傳來腳步聲,令人遍體生寒。他登時想到附近一處村民的亂葬崗,毛骨悚然,又怕是那位三房魂魄又來作怪,故而兩股戰戰,牙齒上下磕個不停。趙如風卻說自己分毫不怕,認定了是那位花安卿知道她來,所以裝神弄鬼想将她趕走,便宣布要抓她個現行。待到柳輕绮一行到來時,還沒如何吃飯,她便強行拉着三人和孫朝一同,要去往郊外茅屋要辨個真切。而那張蓼,原本仰着脖子同樣一鼓作氣,卻在面見了振鹭山來人後,放輕了語氣,收斂了神色,偃旗息鼓。唯有趙如風一人趾高氣昂,抓着柳輕绮細細數孫朝的種種過錯,說一陣子就似要哭般,還得張蓼去安慰她。方濯呢,便站在一邊,冷眼瞧着趙如風的頭往張蓼那邊偏一偏,又不動聲色地移向柳輕绮,似要靠近他的肩頭。他不聲也不響,隻瞧着趙如風的鬓角慢慢地覆上柳輕绮的肩膀,即将要倚靠上去時,他擡起手,一把拉了柳輕绮的手腕,往後一扯,便将柳輕绮扯離了方才的航道,後退兩步,抵在自己身邊。
他義正辭嚴地說:
“師尊,此事怕還有内情。”
“所以要問呀。”柳輕绮笑眯眯地回他。
“是啊,所以還要勞煩仙尊……”
趙如風的目光從前方移走,瞥了方濯一眼,口上殷勤,面上卻冷冰冰的,令人生懼。方濯禮貌地回敬,微微笑一笑,眼神卻隻從她面上一掃而過。
這絕非善茬。
他不動聲色地想着,收了收力氣,感受到柳輕绮的一隻胳膊磨蹭着他的肌膚,卻同時已對這二人起了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