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靜地說:“所以當他發現他沒辦法帶走輕绮之後,他就毀了他。”
“毀了他?”
方濯頭腦登時一陣嗡鳴,宛如千鐘齊響。他感覺到自己的上半身顫抖了一下,整個人像是猛地竄高了一節,又被一陣烏雲似的巨大的陰霾沉沉壓下,生生将心髒擠扁在掌心之中,橫沖直撞,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攥裂。
眼前也跟着模糊了一瞬,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像是被誰掐住了脖子,硬生生地提起來。就算沒照鏡子,僅憑口中驟然一苦,方濯也知道自己的表情現在一定很難看。由于眼睛幹澀,所以他不得不依靠頻繁眨眼來讓眼眶沒有那般疼痛,睫毛扇動空氣的聲音似乎也成了一陣狂風,卷過他的耳廓,硬生生鑽進他的大腦,席卷了整具軀體,登時萬人共聲。在這嗡鳴聲中,他隻能感受到自己的嘴唇在動,有聲音順着面頰攀上額頭,在耳邊驟然炸響,他才能辨識出那是他自己的嗓音,是他在問究竟是怎麼回事。而另外一處,迷蒙如一道雨中山岚的,自然就是魏涯山忽遠忽近的回答。
“燕應歎和柳一枕到底是什麼關系,他們兩個都從來沒有提過。不過介于柳輕绮在其中,處于這個尴尬的位置,燕應歎便總認為輕绮是柳一枕的親生骨肉,至于他為何想将輕绮奪走,也不為所知。有人猜想是否是柳一枕搶了燕應歎的什麼人,甚至有可能是他妻子,所以他才會這樣做——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執念很深。他在大戰中點名要求讓柳輕绮和他回魔教,要柳一枕一命償命,可是這個‘命’到底是什麼,他也從來沒有說過。”
“最後柳一枕确實是償命了,但是他始終不肯放手輕绮,燕應歎無法得到他,就對他進行了瘋狂的報複。輕绮命大,高台一事後沒死成,隻是癱瘓不能動,他以計引誘大軍入局,趁機挾持他來向柳一枕施壓,柳一枕正是為了去救他才進入燕應歎的陷阱,等到我們趕到的時候,燕應歎已經消失不見,柳一枕胸口穿過一束桃花枝,血撒了一地,這是緻命一擊。”
魏涯山說到這兒,頓了一頓。方濯頭腦昏昏沉沉,宛如落入泥潭,四肢緊緊地裹覆在一起而難以脫身。
“那、我師尊呢?”
他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雨絲似的在空中遊移。魏涯山長歎一聲:
“知道為什麼我說燕應歎要毀了他嗎?因為将他挾持之後他沒想留他的命,他想殺了他。你師尊他當年被一劍穿心,釘在牆上,仿佛已經死了,後來被搶回營地,救了好些時日才救回來。此後功力自不必說,靈氣也洩了大半,幾如廢人。你那師祖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回山後沒幾日就走了,你師尊吧有點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所以提到柳一枕,他什麼反應都有。”
魏涯山伸出手指着他,說道:“所以盡量别提,這是有道理的。”
“我不提。”
方濯感到自己恍恍惚惚的,心髒像是要跳出胸腔外。
魏涯山閉了嘴唇,靜靜地看着他。
“我不提。”
方濯喃喃自語。他的耳邊飄過這番魏涯山的話,腦中卻隻有一個詞始終盤旋個不停:
花嶺鎮。
花嶺鎮。是的,花嶺鎮。
在花嶺鎮的那個所謂燕應歎制造出來的幻境之中,在觀微劍被召出前的那陣沙塵之後,柳輕绮就是以一副更加年少的面容,被一把劍釘在牆上,滿身是血。他睜着眼睛,卻同時擁有一雙沒有生命的瞳仁,鮮血仿佛褫奪了他的生機,也消磨了在那軀體之中尚鮮活的靈魂。
那不是幻境給予他們的恐吓,那是曆史,是曾經發生過的現實。柳輕绮口中所說的“師尊”就是柳一枕,是當年那個明知是陷阱、卻仍單槍匹馬沖進牢籠之中的觀微門主,當年擋在他面前厮殺的不是觀微劍,而是他,而那個在垂死之際親眼看着他的師尊被一擊緻命、卻仍拄劍而戰,不肯後退一步的回憶,非是夢境,而是實實在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殘忍的場景。
是意料之外的、而又永恒不可考的最初的命運。
方濯低垂着頭,閉着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随即他起身,沖魏涯山抱了一抱拳,道:“多謝師叔告知,但弟子身體有些不舒服,便先行告退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初聞時不似人聲,而像是一隻尖利的指甲劃在砂紙上所發出的聲音。
魏涯山沒說話,隻是點點頭。方濯迅速轉身離開,頭也未回。
隻剩魏涯山一個人坐在大殿之中,看着方濯離去的身影,像是發了會兒呆。他拿起茶盞,送到唇邊似是要喝,但最終還是未動口。在那雙以往總是不動聲色、溫和平靜的眼中充斥着一股介于灼熱與冷酷之間的情緒,這來源于回憶之中最激烈的部分、和心中潦草的以望能夠冷靜描述的心緒的交彙處。半晌他放了茶盞,歎一口氣,站起身來。身後走出一人,正是雲婳婉,兩人并肩而立,望向殿外的方向,久久而不曾言語。
“你覺得怎麼樣?”
好半天,雲婳婉才說。魏涯山攏一攏袖子,望着空無一人的骁瀾殿外,搖了搖頭。
“不行嗎?”
雲婳婉有些吃驚。
魏涯山隻道:“不行。”
雲婳婉道:“大師兄,你可要想清楚,内門之中有他這樣心性的孩子可不多,武功、為人和性情樣樣都是上等,且心懷仁義,赤子之心,若他不行,還有誰行?”
她說得懇切,一字一句下來,說得人難不動心。可魏涯山卻依舊不曾如何變色,隻是聽到後半段時,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笑道:“這麼說,你還挺喜歡他的。”
“我自然是喜歡,若以後輕绮真的将觀微門主的位置給他,我也放心。”雲婳婉說,“你不是曾經也說過麼,這一輩裡面你最喜歡的就是方濯,正是看中他這些好性情,才将輕绮托付給他,而不是把他交給輕绮。”
“我是這麼說過。”魏涯山笑了起來。
“可我隻說他做觀微門主行,接輕绮的班行,但是當不了掌門。”
他伸出一根手指,對着門外無意義地點了一點,像在指引某處特定的方向:
“當掌門,隻要好心性、好武功、有仁義就行嗎?這些方濯确實都有,可是你看他剛才的反應,太急太放縱,以後若真的碰上了事,估計他很難立即能最冷靜地處理下來。”
雲婳婉有些無奈:“他年紀還小,師兄不必如此苛責。”
“這不是年紀小不小的問題,是從最初他的行事無人教引,就是這個性情,所以日後就算是在表面上改了,在千鈞一發之際,他還是會出事,”魏涯山淡淡道,“說他性格穩重,也對,但這穩重裡還有沖動,就是這一點是他性情之中最緻命的地方,這麼多年已經與他融為一體,不可能再将其抹去。這孩子長大之後,可以去保護别人,但是沒辦法領導别人。一旦他大權在握,就容易搞得一團糟。他最多隻能當一個門主,做‘戰神’,而不能做一個‘将軍’,不能做一個‘統帥’。”
雲婳婉沉默一陣,默許了魏涯山的說法。她道:“那師兄也不該在這時将這些事告訴他。若他當真如你所說,性情還是太沖動,恐怕此事會出大事,對輕绮并不好。”
“我當然知道會出大事,但是輕绮已經壓他壓得很久了,再壓下去,估計事情會更一發不可收拾。”
雲婳婉看着他,突然笑了:“師弟在壓他嗎?”
“沒有嗎?”魏涯山說。
“我看不出來,”雲婳婉說,“若這也是壓,那他還真是手下留情。”
魏涯山微微一笑,将茶杯再拿起來,送到唇邊,終于喝了一口,平靜道:“他一直在隐瞞,就是在壓着阿濯。阿濯好是好,就有一點很不利于他,那就是太仁義。”
“他的仁義,不看場合,不看對象,不看具體如何發展,隻看他自己。他覺得這件事情該幫,他就會出手,覺得自己在他人心中已有一席之位,那他就會主動幫忙排憂解難。你看輕绮和他都這麼熟了,屢次表示他不想提及當年柳一枕之事,但方濯卻依舊還想要去窺探他的秘密。輕绮瞞不住了,壓不住了,就隻能來求助我。是,這些事情早晚都要告訴他,甚至也該在這幾日,随着燕應歎再出江湖、魔教伺機而動,陳年舊事就算是他不問,我們也會主動告訴他。”
“但是呢?他卻一直抓着這一點不放。他太關心輕绮,急需消解他的痛苦,這自然是好的。但是你覺得這樣的人能當掌門嗎?他不能。他太看重一個人了,無論出什麼事,他都會下意識朝着這個人傾斜。你看他想知道柳一枕的事情想了這麼久,連柳澤槐都問了,但是卻在知道當年真相後,完全沒有辦法接受,正是因為他把輕绮看得太重——他是公正的,但是因為他的情感太濃烈,所以很難做到公正,他理解要去做什麼、并且非常知道應該怎麼做,可卻無法控制。”
“仁義是好事啊,婳婉,”魏涯山放下茶盞,深深歎了口氣,“可任由他一直這麼下去,他隻會是第二個柳一枕。”
雲婳婉抿着嘴唇,也随之幽幽一聲輕歎。兩人對視一眼,不多時卻紛紛笑了。魏涯山一揮袖子,将這頁揮去。魏涯山引了雲婳婉,兩人一同朝着殿後走去。他道:
“算了,不說這個了。你昨天盯了山外結界一夜,有什麼收獲嗎?”
“正如師兄所料,”雲婳婉道,“确實有人嘗試攻擊山外結界,但隻像是在試探,從不同的方向攻擊三次之後便銷聲匿迹。我和解淮師弟分别仔細檢查了這三處痕迹,發現正是出自于魔功,若非走火入魔的散修,就确然是有魔教來了。”
她說得認真,神态卻從容,看上去不慌不忙。魏涯山也分毫不急,隻微微笑了笑,藹然道:“辛苦你們,隻以後魔教怕不會罷休,隻增不少,還得仰仗師妹和師弟多加看顧。”
“師兄放心,”雲婳婉笑了,“這有什麼難的。”
她頓了一頓,又說:“隻是……”
魏涯山看着她。雲婳婉看着他,微微收攏了笑容。她輕聲道:
“隻是,當真如師兄所說,再一次修真大戰,隻在十年之中就将近麼?”
魏涯山停了步子,轉頭看向她,笑了。他的神色有些奇異,分明是某種意想不到而又盡力遏制着的充斥了嘲諷色彩的微笑。
“婳婉,燕應歎沒死。”他說。
“是。”
雲婳婉低下頭,無奈地笑了笑。
“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不在十年内,便在五年内,燕應歎不願等那麼久,魔教也不會允許他等那麼久。”接上步子,兩人往裡走,穿過回廊之時,魏涯山的聲音尚在瞬間的拐角處撞上牆壁,又随之躍入掌心,摔在地上。
他平靜道:這次,燕應歎估計比之前準備得更加充分,要與修真界算總賬了。”
“任他來。”
雲婳婉說。
兩人相視一笑。魏涯山張張嘴,似乎要說什麼,隻此時一串疾呼伴随着腳步聲從身後雜亂地傳來,兩人轉頭一看,正是兩個小弟子,争先恐後地從身後長廊裡跑出來,一前一後停在他身前,撐着膝蓋喘着氣,還沒忘擡起雙臂行一行禮,喊道:
“掌門師叔!”
這倆小弟子一看就是百米沖刺而來的,上氣不接下氣,吸和呼之間沒有停頓,蹲着喘一會兒,喉嚨裡就要吹哨。兩人都吓了一跳,還沒作何反應,其中一個小弟子就擡起頭來,面色通紅、滿頭是汗,一口氣都喘不勻,卻能強撐着,磕磕絆絆地沖着魏涯山大喊:
“掌門師叔,有人在山門口擺旗,點名要方濯師兄跟他打一場,我們沒攔住,師兄已經過去了!”
“什麼?”
兩人大吃一驚,面面相觑。另一個說不出話來,隻得一個勁兒地點頭,口中重複着“方濯師兄”,可師兄究竟怎樣,他也始終說不出來。
雲婳婉微微皺眉,說道:“咱們得去看看。”
“走。”
魏涯山點點頭。他先是叫人将這兩個小弟子扶到殿中去休息,便不再耽擱時間,同雲婳婉大步朝着殿外走去。隻是剛穿過長廊、尚未回到屏風處,卻又看到一個弟子一支箭般從身側穿過去,跑出去兩步才發現過了頭,慌忙回身,正巧與魏涯山和雲婳婉撞了個照面,定睛一看,竟然是唐雲意。
“雲意?”
雲婳婉一瞧見他,心中便知怕是有大不好。外門弟子碰到踢館的事兒,慌不擇路回來報告掌門也便罷了,也許隻是私人恩怨、個人糾紛,出不了什麼大岔子,也不必要掌門親自出場。
但一旦内門弟子介入,事情就往往會複雜很多。更何況唐雲意還是方濯的親師弟,他都來了,恐怕此刻情形不容樂觀。
唐雲意喘個不停,腳下還沒徹底刹住,一看見魏涯山就先撲了上去。他一把抓住魏涯山的手臂,連喘幾口氣說不清楚,急得臉通紅,一個勁兒地捶打自己的胸口,隻一雙眼睛焦急地看着魏涯山,仿佛在說什麼。
“别急,别急。”魏涯山接着他,耐心道,“慢慢說,你師兄怎麼了?”
“我師兄、師兄他……”
唐雲意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壓抑了一點急喘,但下一秒卻又扯出一連串咳嗽,仿佛要将肺咳出來。魏涯山扶着他的手臂,拍拍他的後背,助他順氣。唐雲意一面點着頭表示自己沒事,一面推開魏涯山的手,再擡起頭來時,氣息總算是勻了些許,沖魏涯山道:
“是、是那個明光派的,那個姜玄陽!”
“姜玄陽?”
雲婳婉上前一步,皺起了眉:“他上門來了?”
唐雲意一個勁兒地點頭。他轉向雲婳婉,神色焦急,聲音都帶了些許哭腔:“師叔,你快去看看吧,我看我師兄狀态好像很不好,我真沒攔住他,讓他去了,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好像要殺人一樣,恐怕要出事……”
“晏仰,帶你師弟去殿裡歇一歇,快點!”
魏涯山高聲道。随即他轉頭沖雲婳婉道:“我們走。”
“好。”
雲婳婉應畢,轉身便走。唐雲意在身後喊道:“等等我,師叔,我不必歇,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