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盞被記了一筆,大大的一筆,不僅上了酒庫黑名單,還被魏涯山狠狠罰了一筆款。
在上交自己那明明豐厚十分但卻自稱所剩無幾的銀子時,他掉頭看着方濯,一個勁兒地皺眉,小聲說:“老魏給别人錢的時候很摳搜,收别人錢時倒是很大方。”
“那自然大方,大方在這麼多錢沒一個銅闆是你掙來的,全是你摳門的老魏給的。”魏涯山将錢袋往抽屜裡一放,冷笑一聲:“這是物歸原主。”
葉雲盞一聽不樂意了:“總得有我的吧,我是不下山,不接任務,但是各有各的掙錢法,以前幫你錢生錢的法子都忘了?不然你這銀子一天多三塊兒,還能是自己下崽生的?”
“那就将功補過,多給你師兄想點法子掙錢,等什麼補回來這一茬了,這袋錢我就還給你。”
葉雲盞長出一口氣,看了方濯一眼,悄悄翻了個白眼。方濯抱着肩膀站在一邊,不作回應,隻是沖他撇撇嘴,幸災樂禍。
“早晚有你的。”
葉雲盞轉移戰火。
方濯一攤手:“随便,反正我沒錢。”
“沒錢賣身,有的是辦法。”
葉雲盞繳了酒,交了錢,被劈頭蓋臉一頓,罵得蔫頭蔫腦的,自然沒半點好氣。魏涯山從他手裡薅了羊毛很高興,罵也罵夠了,吓也吓唬了,最重要是錢收了,葉雲盞再在這兒叫嚷,就是聒噪。魏涯山兩句話客套客套,就把他趕了出去。被人架着出骁瀾殿前葉雲盞還在嚷嚷:“責任不是我一個人的呀!”
“就是你一個人的!”魏涯山說,“把喂猴子的酒拿出來放自己酒架上,你有病啊?”
葉雲盞無意義地嚷了兩句,便掙開人,自己氣憤地走了。方濯目送他離去,眼中很是同情。魏涯山結了餘怨,整了罪魁禍首,倒依舊很冷靜。隻有在收了那袋銀子之後,才有如春風拂面。魏涯山指指椅子,很和顔悅色地看他,說:
“坐。”
“哎。”
方濯本就是他喊來的,聞言忙坐下。魏涯山問道:“你師尊現在怎麼樣了?”
“還好,就是宿醉之後難免不太爽利,頭疼。”
魏涯山點點頭,若有所思。
“他能撐這麼久已經很好了,葉雲盞喝了都有點迷糊。你師尊沒吐?”
“吐?”
方濯想起昨晚的經曆,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魏涯山聞聲望向他,方濯聳一聳肩,說道:“何止是吐?”
他說得不錯。當夜柳輕绮被兩個人接力連滾帶爬地帶回方濯的屋子之後,柳輕绮很善解人意地睡了,睡得很安心。中途隻醒過一次,沒有别的花樣,就是趴在床邊吐。好在他雖然神志不清了,基本道德還有,沒吐方濯床上。方濯沒處睡,也不敢睡,拿着痰盂給他接着,近淩晨柳輕绮終于昏昏睡去不再折騰了,方濯才撐着頭坐在床邊,勉強睡了一會兒。
是以第二日他被人推醒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柳輕绮的面龐。這人睡得非常久,雙眼通紅,面部浮腫,坐在床上,冷靜地看着他。
他問道:“這是哪兒?”
方濯還沒醒,兩人迷迷糊糊對望一會兒。好半天方濯才回過神來,一擦眼睛,起身去扶他:“我屋,這不是近點兒嗎。”他問道:“你好點兒沒?”
“好點兒了。”柳輕绮說。但看他的神情,明顯是完全不記得昨天晚上他都幹了些什麼。他呆坐在床上,頭發和衣服都亂糟糟一片,低頭瞧瞧自己,又瞧瞧方濯。
他慢吞吞地說:“酒後亂性了?”
方濯一眯眼:“咱倆?我是這樣的人嗎?”
“可我是這樣的人啊。”
方濯心情複雜地看着他。柳輕绮比劃一下自己,又比劃一下下身,閉上眼睛,認真地想了一下。他誠實地發問:
“我怎麼會睡在你床上呢?”
“……”
無法,方濯隻得将來龍去脈跟柳輕绮簡單講了一下。這人邊聽,還一邊頂着一頭雞窩似的頭發一個勁兒地點頭,神色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轉頭問他:
“林樊是什麼時候來的?”
“——他失憶了。”
于是方濯對魏涯山說。
魏涯山抱起手臂,高深莫測地看着他。
方濯說:“他不僅不記得晚上的變故,也不記得白日天山劍派來訪的事了。我走前林樊剛代小青侯前來看他,他盯着人家的臉,硬是沒想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面子上做得很好,若不是我知情,也想不到原來那一刻拉住林樊時,他正腦内空空。”
“林樊……”
魏涯山深吸一口氣,有些無奈地搖搖頭。他說:“以後看着他,讓他少喝。”
“全責在葉雲盞。”方濯意有所指。
“我可以再拿這個去收他點兒。”魏涯山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方濯一聽聞魏涯山叫他過去,就依稀明白他要做什麼。他沒敢耽擱,草草在柳輕绮那兒編了個借口給他糊弄過去,又喊人給他叫了遲來的早飯,火急火燎趕到靈台門。魏涯山統一抓捕,一同問責,他便乖乖地待在一角,看着魏涯山雷厲風行一個個抓起來打上三十大闆再放走,一面觀察着四邊,一面專心等待傳喚,一聲也不吭。
魏涯山收拾完人,新塞了一抽屜的錢袋,心情無比好。問了方濯兩句有的沒的後,他便朝後殿喊了一嗓子,喊人給他上茶。
“哎,這怎麼敢,”方濯連忙起身接了小弟子手裡的茶盞,笑道,“師叔要說什麼,說就是。上茶就不必了。”
“要說的話一長,你不得要點水喝啊。”
魏涯山搖搖頭,揮揮手,屋内便隻剩了他和方濯二人。方濯起身為各自紛紛沏了茶,送到魏涯山手邊,正聞此話,心頭跳了一跳,略有預感,口上卻不動聲色,說道:“師叔要囑咐什麼?我全聽着就是。”
魏涯山拿起茶,放在唇邊,沒喝,卻擡起頭,瞥了他一眼。
“那我讓你昨夜将你房裡的帶着尖頭的東西都收起來,你做了嗎?”
方濯連連點頭。
“放哪兒了?”
“我屋窗戶下面有個小地窖。”
“扔那兒了?”
“扔那兒了。”
方濯鹦鹉學舌。魏涯山将目光收回來,落在茶盞上,思考了一會兒。他指指椅子。方濯連忙坐下,将茶杯捧在掌中,任由熱氣煨着面頰,裝不明白。
“你師尊什麼都沒跟你說?”
過了半晌,魏涯山才開口,方濯依稀能料到他會先這樣問,從善如流:“沒有,我什麼也不知道。”
“小青侯也沒說?”
“小青侯——”
方濯頭皮倏地一跳,卡了殼。他的手指微微用了用力,察覺到有些緊張。魏涯山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别想撒謊,但凡你敢騙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你去問了小青侯,對吧?”
魏涯山的神情看不出喜怒。方濯沉默一陣,下了決心:“是。”
他嗫嚅着問道:“師叔去問他了?”
“沒有,我去問他幹什麼?”魏涯山不動聲色将茶放回桌子上,語氣很平靜。
“該是他來拜會我,而不是我去見他。隻是你對你師尊這種上心程度,再加上仁城他腰傷複發,要是你不去問小青侯,我才奇怪。”
方濯眼神飄忽,不敢與他對視。魏涯山敲敲桌子,方濯便忙放了杯子,正欲起身,卻聽聞對面魏涯山輕聲一歎。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瑟縮了?”魏涯山攏着袖子,看着他有些無奈,“做了就是做了,既然有過這回事,那就承認。結果要是好就是你的功勞,出了事就吸取經驗,想辦法補救,為什麼别人一問你就先要道歉?怎麼,自己做的決定還沒出結果,就要先露怯了?”
“我……我師尊不願意跟我說,我怕他生氣,也怕您生氣。”方濯低着頭,抿住嘴唇,聲如蚊蠅。他嘟嘟囔囔地說:“這不是瞞的跟個寶貝似的,我也不敢提。”
“你不敢?”魏涯山笑了,“還有你方濯不敢的?咱們山自己的事兒,了解的人不少,你不問自家人,跑去問人家天山劍派的,從别人家嘴裡問自家的醜事,你膽挺大啊。出去之後天山劍派怎麼說你,你能知道?萬一他小青侯就不是什麼義人呢?柳一枕的舊事關聯着燕應歎,關聯着八年前修真界大戰,可以說這場戰争跟他柳一枕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提都不該提了,你還去問,方濯,要是真出了事,影響的不隻是你,但凡稍稍在言語上動點手腳、歪曲一下事實,振鹭山馬上就能變成衆矢之的,明白嗎?”
方濯扶着桌子,聞言心頭一顫,慌忙要站起:“師叔……”
“别站起來,坐着。”
魏涯山揮揮手,方濯的屁股剛擡起來,便又沉沉地墜了下去。整個人像是被黏在椅子上一樣,雙手乖乖地放在膝上,低着頭一聲不吭。他本以為魏涯山喊他來,便是要給他交代一些當年的事情,興沖沖地等了數段時間,卻隻等來一陣教訓。方濯的手指無意識地握緊了,抓着膝蓋,覺得自己有點哆哆嗦嗦的。他能知道自己所做之不妥,所以無話可說。
魏涯山擡起茶盞,放在嘴邊磨了一陣,又放下。
最終他還是歎了口氣,再轉頭時,已經恢複了以前的神色。
他笑一笑:“阿濯,我沒有在怪你,隻是以後如果你想知道什麼事,過來問我,不要問别人。”
“柳澤槐很單純,他确實是個好人,你可以相信他,但是不要将自家的事往外說。瞞了這麼些年,就是怕有誰嘴巴沒蓋嚴,說出去讓别人鑽了空子。是,大戰剛打完沒多久,各門元氣大傷,新勢難起,沒那個力氣找茬,但是總有人閑不住。記着,你師尊不跟你說,就來找我,别自己去打聽,明白嗎?”
“是,師叔,”方濯低着頭,“弟子謹遵師叔教誨。”
魏涯山一擡下巴。
“喝茶。”
方濯捧起茶杯,乖乖地喝了一口,嘴唇磕在茶杯邊緣,硬邦邦的杯沿令他的牙齒都跟着一起磨着發酸。魏涯山白臉唱夠了,恐吓已經達到了該有的效果,也不好再如何怪罪方濯,隻歎口氣,揮揮手,示意這事兒過去了。方濯的頭都快要埋進胸腔裡,不敢擡。他磕磕絆絆地說:“給師叔添麻煩了,以後弟子一定多多注意。”
“你年紀輕,有些事情不知道,不怪你。”魏涯山閉上眼睛,倚靠着椅背,輕輕将頭搭上去。他慢慢地說:“不過你竟然想知道柳一枕的事,我倒沒想到。我本以為輕绮師弟不提,就不會有人再對這個人感興趣了,就算是燕應歎似乎正為此而來,但這麼久沒出事,柳一枕也應該隻是個符号,不是什麼必要人物。”
“正是因為師尊不提,所以我才好奇。”方濯坐直了身子。這回他不敢造次了,心髒還在怦怦跳,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坐好,說得一闆一眼,“燕應歎既然為了師祖而來,又提到了我師尊,那麼這其中一定有什麼重要的秘密,甚至可能對我師尊不利。我……我不希望他再受傷了。”
“噢,所以說你知道那個重要的秘密是什麼了?”魏涯山将手放在桌子上,轉頭看他。方濯低聲說:“小青侯對我說了,但是都是些很常規的事件,我想……我還是不知道。”
“他都和你說什麼了?”
方濯将此前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沒有半分隐瞞。從柳澤槐告訴他的他們的初見,到後來大戰起始冰釋前嫌,最後到柳輕绮從高台墜落身受重傷、再到兩人自戰場分别數年不見,一一告知魏涯山,事無巨細。
魏涯山原本的神情還算是輕松,隻在聽到柳輕绮受傷時微微凝了神色,隻是有很迅速地一眨眼将其抹去。他邊聽邊點頭,很是認真。在方濯講完後,他沒如何猶豫,緊接着說道:
“那小青侯沒有跟你說柳輕绮和燕應歎的關系嗎?”
“和燕應歎?”
方濯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感覺喉結像是長了刀,直直地捅到胃裡去。他磕磕絆絆地說:“和、和燕應歎怎麼?”
“燕應歎一直認為輕绮師弟和柳一枕有血緣關系,并且堅定不移。當年他要與柳一枕一戰,其實就是要殺了柳一枕,将輕绮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