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秘密。”柳輕绮說。
“秘密告訴我,我是你的大弟子。”
柳輕绮招招手,示意他靠近。方濯将耳朵湊上去,聽到人在自己耳邊輕之又輕地說:
“我喜歡山下王大爺家的大女兒王二妞。”
方濯一口氣沒憋住,吐了出來。柳輕绮看着他笑了。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山下,小聲說:“王二妞。”
方濯笑了。他低下頭,晃晃腦袋,輕聲說:“我不問你了。”
“我全告訴你了。”
“嗯,我知道。”方濯松開他的手,看向前方。
“我不問你了。”
方濯扛着一塌糊塗的柳輕绮走了沒多遠,就在路上碰到了熟人——喻嘯歌,旁邊還跟着個林樊,碰上面三個人都很吃驚,方濯沒想到林樊和喻嘯歌認識,自然喻嘯歌也沒有料想到方濯如何又跟林樊這麼熟了。林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是一覺睡到現在、出來找人卻發現不知道吃飯的地方在哪兒,被沒來宴席的喻嘯歌給帶着過來的,看見柳輕绮趴在方濯的肩膀上不省人事,嘴巴裡似乎還在嘟囔着什麼,不知所謂但也猜到了一二,連忙過來幫忙搭手。
見有幫手來了,方濯便一下子來了精神。他擡手招喻嘯歌過來,要他與自己一同回到宴席上再去看看情況,至于林樊,方濯懇請他幫忙将柳輕绮扶回屋子裡去,到時候廚房會給他送飯,等着就行。
林樊為了白日的事不好意思,原本還想跟他道歉,也被方濯一揮手,将話咽回了肚子裡。他雖然熱心幫忙,但到底知道自己不是振鹭山的人,手上接了柳輕绮,口中卻猶猶豫豫地小聲說:
“這不好吧……”
“怎麼不好了?”方濯歎了口氣,“幫個忙吧,少俠。情況真的很緊急,你要是好奇,可以在安頓好我師尊之後來,咱們留個聯系方式,我接你。”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林樊忙道,“我很願意幫忙的,我隻是……”他哽了一梗,搖搖頭,說:“算了。方少俠,若是有餘力,能麻煩你們幫忙将我小師叔帶回來嗎?我聽同門師弟說他今晚會去宴席,醒來也沒看見他,我怕——”
“小師叔?”
喻嘯歌轉頭看他。方濯一擺手:“就是小青侯。這個你不用管,到時候我送小青侯回來,你先找一下内門,把他們都盡量帶回來,或者是隔開……不等一下。”
“你去找小青侯,我管内門。”他笃定地說。
喻嘯歌怔了一怔:“師兄,怎麼?”
“你去找小青侯,一會兒我會給你描述他長什麼樣什麼穿着,”方濯斬釘截鐵地說,“其他的事情讓我來。”他又轉身沖林樊點了一點頭:“拜托你了,少俠。”
“我把他放你屋。”林樊看着有些局促,“我不知道觀微長老的房間在哪裡……我努力。”
“他不重。”
“不是重不重的問題……”林樊絞盡腦汁。但是最後直到他的腦汁被絞盡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隻得深深地歎了口氣,與他們道别。方濯和喻嘯歌疾步往回走,路上沒說什麼話,神情很凝重。
嘯歌的突然出現是方濯沒想到的,雖然他了解喻嘯歌不愛熱鬧喜好安靜,但是也沒想到他能孤僻到連年終的宴席都不來。路上簡單問了兩句,才知道是有人将事情報告給了解淮,他先一步往這邊趕,路上遇到了林樊向他求助,才得以碰的面。一聽說解淮将來,方濯的心就放了兩分,但他還是很好奇為什麼大年夜解淮和喻嘯歌都不過來吃飯,至少去年還能在桌上看見他倆的影子,今年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一個都沒來。
而至于這位幫手,方濯一看見是喻嘯歌,心裡便已經做到了死馬當活馬醫的準備。他太不喜歡喻嘯歌,心裡有偏見,也就很難正常與他合作。但實在沒人來,再讨厭的人也得上,是以剛才方濯安排任務時,已經盡全力讓自己相信嘯歌的能力,但在最後一刻還是放不下心裡那道隔閡,斷了聲音,反悔了自己剛才做的決定。
先隔開内門弟子、讓他們各自回屋,是有說法的。經過了林樊一事,方濯是徹底明白了,人不可貌相,有人表面上看上去光輝亮麗溫潤如玉,其實背地裡喝醉了酒就愛耍些讓人膽戰心驚的酒瘋,所以第一步他要将這些若是當真出手完全有可能導緻情形混亂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内門弟子帶離場地,這是隔斷危險分子的潛在威脅路徑。第二步就是要将會場内的武器都想辦法繳走,随後再熄掉明火,讓他們就算是要打架也隻能用拳頭互毆,不至于跟林樊一樣打上頭了直接六親不認放大招。第三步就是準備一大桶冷水,拿着瓢往人群裡潑,潑中誰算誰,沒潑中的算運氣好,等醒了可以到山下買張彩票塗塗,潑兩次的就是運氣不好,建議花上三文錢到殿中給祖師爺磕個頭轉運。如此冷的天,又喝得全身上下似火燒,這時候迎頭一盆冷水澆下來,是隻狗它也能醒了。醒了之後便好辦,社死複活的事情以後再說,大家各回各家,各睡各的大覺,第二天起來做各自的回憶記錄、原因猜想,最後打闆子的打絆子,寫檢讨的寫檢讨,召開大會、總結經驗,皆大歡喜。
這是方濯給柳輕绮擦了四年屁股的應急預案,在路上這麼久,早便于腦中念得滾瓜爛熟,跟嘯歌一說,便收獲了此人贊同的眼神。喻嘯歌面色沉沉,看上去萬分憂慮。方濯對他的事情沒興趣,也沒時間問,兩人各懷心事,大步朝着宴席走去。
原本他們相遇的地方便不算遠,此刻又心急,速度更快,沒多久便到了。那處懸着燈籠的廣場就在眼前,繞過一對白石柱子,再轉一個街角便能瞧見一張熱熱鬧鬧張燈結彩的宴席會場,隻是此刻應當已經遍地狼藉、不忍直視。方濯跟喻嘯歌簡單描述了一下柳澤槐桌的位置和他的衣着,兩人便分頭行動。誰料還沒進去,裡面便沖出來一個人,裙钗淩亂,面露急色地跳出來,差點與方濯撞個滿懷。
方濯匆匆的步履不得已而停下。他下意識伸出手,接住了這個人。
“洛笙師妹?”
“師兄!”
洛笙顧不上臉紅,扶着他的手臂倏地站直了身子,急切道:“你們是要進去嗎?”
“我們去幫忙。”
“掌門師叔在裡面,他說沒來的就先不要進來了,他有辦法,讓我出來傳達一下。”
“掌門師叔?”
方濯與喻嘯歌面面相觑。後者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方濯說:
“這麼快?我消息都沒發多久。”
“他也是剛剛到,說隻要他和傾天長老在就可以了,别人來隻是添亂。”洛笙道,“我也隻是……隻是原話傳達他的意思……”
她話音剛落,身後就又出現一個身影,正是魏涯山。他幾步跨出來,瞥見門口堵了三個人微微一皺眉,看清是方濯,又舒展了面色,喊道:“阿濯,過來!”
“哎!”
方濯連忙跑過去。魏涯山上下打量了他一陣,拍拍他的肩膀:“你沒喝啊,臭小子,我還以為你也中招了呢。”他笑着拍了一把方濯的後背,又往後看了看,說道:“你師尊呢?剛剛在裡面沒找到他,他也沒喝?”
“他喝了,看起來喝了不少,我剛把他送走。”
方濯将來龍去脈簡單地跟魏涯山描述了一遍。事情也就這麼一瞬間,沒什麼可隐瞞的,他便将從宴席上發現不對勁到半路遇見林樊的經過簡易概括了一番,最初時魏涯山神情還算平靜,甚至偶爾點點頭,越聽到後面他的面色就越凝重,一雙眼睛原本正看着地面,聽到林樊出來時,突然猛地擡起了臉,盯緊了方濯,問道:
“你說你把觀微交給林樊了?”
方濯吓了一跳,下意識點點頭。
魏涯山又道:“那林樊知道他住哪兒嗎?他能把觀微送到哪裡去休息?”
“我屋。”方濯一頭霧水,隻得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屋?”
魏涯山面色一沉。方濯親眼看着他變了臉,神色看着不像是愁容,也不像是憂慮。它比它們都更可怕,更像是能在話本之中讀到的某種因計劃敗露而大發雷霆的氣急敗壞的臉。心跳近乎停了半拍,被那眼神一盯,便好像在經受爐火炙烤後又驟然墜入冰窟,當即驚出了一身冷汗。方濯的雙手僵硬在身體兩側,好半天才想起來要去做點什麼,忙說道:
“我、我回去看看……”
“把你屋尖銳東西都收起來,有尖兒的帶尖兒的,一律拿出去,不能放在屋子裡。”魏涯山一指門外,“劍、剪刀、錐子……有尖的都拿走,别放抽屜裡,今晚别出屋,守他一晚上。”
方濯忙道:“是!”
随即他頓了頓,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但是師叔,為什麼——”
“就因為今天是他師尊的忌日!”
魏涯山打斷了他。
方濯倏地愣住了。他僵硬在原地,感覺全身血液仿佛都被凍結。耳朵依舊在動,隻是聲音卻好像化成了一陣風雪,緊貼着耳廓摩挲過側臉,隻是與自己輕輕一擦肩,便即刻間蹭過發尾飄然遠去。
“他媽的柳一枕,八年前禍害了修真界死了那麼多人還不夠,死了之後還要折磨他徒弟……”
“師叔!”
喻嘯歌開口提醒了他。他深深地看了方濯一眼,兩人交換了個眼色。喻嘯歌上前去,站在魏涯山身邊,低聲說:“讓師兄回去照顧師叔,我來幫您。”
魏涯山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他面色鐵青,随即他轉身大步回到會場,喻嘯歌緊随其後。方濯呆愣愣站在原地,看着兩人的身影繞過邊角、很快便不見了,心還難以從方才的對話之中抽出。恍若一堂泥沼,他無意識踏進去了,便就此難以脫身,盯着那空空蕩蕩的街道看了許久,才猛地想起那迫在眉睫的事情,慌忙轉身要走,一回頭就看到了洛笙,這姑娘兩隻手搭在裙前,微微聳着肩膀,有些緊張地看着他。
方濯如夢初醒,神思總算清明了一瞬。他揉揉眉心,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
洛笙向他踏出一步去,顯得有些瑟縮。方濯低聲說:“師妹,你先回屋休息,我要回去照顧我師尊,麻煩你自己走這一段路了。”
說罷他轉身就要走,洛笙卻喊住了他,一回頭,姑娘提着裙子小跑兩步上來,緊抿的嘴唇卻在這時候張開了,她急促地呼吸兩聲,這是羞澀緊張的方式——緊接着她以一種極其視死如歸的神情說服了自己,沖方濯點點頭,堅定地說:“我幫你。”
“你幫我?”
洛笙眼神不斷地飄忽,但卻用盡全力認真地看着他。方濯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隻是點點頭,示意她跟上。洛笙步子小,走路慢,但卻一聲不吭,努力趕上他的步伐。兩人一前一後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