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師尊又怎麼了?你關心他,關心你師祖,想知道當年舊事,他高興都來不及。”
“他連告訴我都不願意,又怎麼能高興?”
方濯拉住他的手臂,死活不讓他走。這回換柳澤槐有些不安,原先看着神采奕奕,總是一副得意洋洋的做派,也不知道他在狂些什麼,這下面色倒是凝重兩分,還隐隐透着點為難。
不過倒是步子真的止住了,沒有再往外走。方濯一看有戲,連忙轉變策略,以退為進,欲迎還拒,連連表示自己不打算詢問此事了,以求柳澤槐千萬不要将這件事告訴柳輕绮,說罷也不做停留,轉身就要走,卻在跨出兩步後倏地聽到身後柳澤槐說:
“等等!”
柳澤槐起身送他:“師侄,你的劍。”
方濯心下一喜,唇角微微一勾。随即他很迅速地嚴肅下來,轉身接了劍,沖柳澤槐道了謝行了禮,手掌抵住了門框,即将開門出去。
“你坐下吧。”
柳澤槐說。
他像是下定了決心。
方濯得意極了,感到自己的雙腿已經很難在地上遊移,而即将長出翅膀飛向天空。他走時故意沒拿劍,正知道柳澤槐是會喊住他的,而從最開始他要問柳輕绮的這個行為開始,就說明他并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
但既然有個契機能讓柳澤槐必須喊住他,那麼就能借此生發一半的可能讓他下定決心,或是決定守口如瓶不發一言,又或者是就此妥協,将他所知道的、方濯所問的盡是托盤而出。
能做出這樣推測的不是為了别的,而隻是因為他二人有親緣關系,如果柳一枕一事真的對柳輕绮有着很大的影響,那麼柳澤槐就不應對他形影不離的大徒弟有所隐瞞。
方濯賭對了,大獲全勝。他有意告知自己不能表現得太明顯,盡量如以往那般平靜地回到桌子旁邊。柳澤槐請他坐下,神色也沒有了最初的張揚,而是深深地落入一陣憂慮之中。他以手抵着下巴,托腮想了很久,始終不言不語。方濯也沒閑着,幫他把剩下的橘子剝完了,拱手送上時,柳澤槐一掀眼皮瞧見了他的做法,嗤笑一聲,直起了身。
“一隻橘子就想收買我?挺有想法。”
他接過了橘子,掰了一瓣塞嘴裡吃了。方濯笑起來,不置可否。
柳澤槐吞了兩瓣橘子,才終于下了決定,拖着椅子離方濯近了些,壓低了聲音,說道:“你想知道什麼?”
“我什麼都想知道。”方濯坦言。
“總得有個開始,”柳澤槐吃下了最後一瓣橘子,坐直了身子,“說吧。”
他這看上去确實是打算和盤托出的樣式,方濯腦中迅速運轉了一番,将這些如亂麻一般的破爛事簡單梳理出一個開始來,正決定從這裡入手。而又在梳理事件的同時,倏忽有一種奇異的心理擊中了他:他此前對于柳一枕以及大戰的認知幾乎全是出自于柳輕绮之口,下意識他就認為這一切全是真的了,可如果柳輕绮欺騙他呢?如果為了隐藏某些事實,而又已無法避開任何有關于柳一枕的話題,所以導緻他對待别人說的都是謊話,壓根就不是事情的真相呢?最能印證這一點的無非就是面前這個人:柳澤槐。同姓柳,年齡相差不大,所謂柳輕绮“表弟”,甚至柳輕绮自己也從來沒有否決過。但是根據他以前的說法,他是柳一枕撿上山的孩子,與柳一枕沒有任何的親屬關系,而此後柳一枕也沒有再收過其他的徒弟,遑論這個“表弟”到底從何而來?這明顯是相悖的,要麼柳輕绮在被收養前有别的兄弟,要麼他壓根就不是柳一枕從山底下撿來的,雖然不知道他到底為何要在這件事上隐瞞,但是既然事實與所言不符,就有必要問個真切。
方濯下了決心,不再猶豫,決定就此打開話題。為了不讓柳澤槐起疑,他決定不直接問他和柳輕绮的關系,而是依舊從柳一枕打開缺口:
“我師尊說師祖一生未娶,這可是真的?”
“這好像是,”柳澤槐看着他,仿佛在看某一小報記者,神情很微妙,似乎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你對你師祖私生活倒是很上心嘛……不過我也不清楚。我和你師祖不熟。其實我和你師尊也不是很熟,不過就是有些事會知道,有些事他照舊不跟我說。我知道我的身份,最多隻能做到一個朋友規勸他,太細節的事情你也别問我,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朋友?”
方濯猛地捕捉到了這一關鍵詞,忙問道:“朋友?你和他不是表兄弟嗎?”
“哦!”
柳澤槐眨眨眼,似乎是才反應過來似的,突然笑了。他指指自己,道:“他從來沒有跟你提起過我?”
此話一出,盡管方濯早就對他的秉性有了些了解,但一時還是覺得有點無奈。或許是因為滿心煩躁,又或者隻是所謂這層“親緣關系”帶來的嫉妒使然,讓他心裡忍不住想着:你誰啊還想着他能跟别人提到你?
但畢竟不禮貌,外加有求于人,他沒這樣說,而是請柳澤槐細講。柳澤槐啼笑皆非,又覺得有趣又不平,想了半天才像是終于想起來話要怎麼出口般,對方濯說:
“我喊他表哥,不是因為他真是我表哥。你師尊他就一直是這麼一個人,沒兄弟沒姊妹,哪來的表親?我是當年打架敗給他,願賭服輸,喊他叫‘哥’不願意,就含混喊了個‘表哥’,後來熟了之後就覺得這麼喊有意思,才延續了下來。”
“打架輸了?”方濯吞了口唾沫。柳澤槐說:
“對啊!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說,就是在那一年英雄擂上我倆認識了,當時大戰沒有爆發,你師祖也還活着。我嘛,年少輕狂的,站在台上非得要這天底下唯一敢稱自己為天下第一的少俠相對,當時人人不滿,但大家又謙虛,好半天沒有人上來,結果就你師尊一個人上來了,問我赢了如何,輸了又如何,我說你定吧!結果你師尊說,輸了的人要喊赢了的人叫哥哥,且當着諸位英豪的面,從此分出兄弟高下來。”
他說着說着就笑了,特别是說到賭注的時候,更是大樂,顯然事件本身的棱角已經消失了,隻留下可供回憶的樂趣供他再一提。方濯卻聽得驚了呆,無意識之下,他的嘴巴微張,顯得有些呆愣。他木木地問道:
“我師尊?要你?喊他……哥?”
“荒謬是吧?我也覺得荒謬,”柳澤槐一撇嘴,鼻子裡哼出一氣來,“可誰讓老子技不如人,略差半招,就那麼輸了呢。”
“你還輸了?”
“你以為呢?”柳澤槐說,“你師尊什麼德行你不知道?要麼我說小心他把你頭擰下來,這家夥近些年是受了刺激脾氣好了,之前可不是這樣,跟我一樣狂,一激就中招。還愛出風頭,你知不知道當年你師尊是怎麼跟我打招呼的?好家夥,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說釋懷了吧,其實又還一直記着。”
柳澤槐原本不願說,結果說着說着舊事重提,自己上了頭,腰支起來了頭也擡起來了,語氣早不如之前那般平闆,而逐漸變得跌宕起伏、繪聲繪色起來,甚至一掀袍子,示意方濯看他,說:“我給你學學哈。”
“好!”方濯連忙應許。
柳澤槐輕咳一聲,擺了陣勢,仔細想了想,說道:“那時聽了我的話,你師尊也沒怎麼猶豫,就從高台一躍而下,拿着他那柄杳杳劍,從天而降就站在我面前。我看他年歲不大,跟我差不多,還沒打量完,他就開始打招呼,沖我一抱拳,說——”柳澤槐學着當時的場景,一抱拳,故意學着柳輕绮的音色擡高了聲音,有模有樣地學道:
“‘在下振鹭山觀微門下大弟子柳輕绮,請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