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嘯歌和君守月,一對方濯從未祝賀過的男女,一對柳輕绮不看好的冤家,妾有情而郎無意,任誰看都覺得有意思,出話題,能聊天,數人蹲在一邊,偷偷地看着他們的好戲,若是實在無聊,還能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當然,添油加醋是要有的,沒有又如何能夠應付得了飯局的談天?方濯曾經問過廖岑寒和唐雲意,他倆當然知道君守月的心意,隻是對喻嘯歌此人,看法卻完全不相同。
廖岑寒和喻嘯歌是同一場入門之戰進來的,年歲相仿,故而也同樣在師門中排行老二,隻是兩人情況不盡相同,廖岑寒和方濯隻差一歲,而在他入門之前,方濯也才隻當了柳輕绮一年徒弟;喻嘯歌卻不同,他雖然是解淮的第二個徒弟,但是在他之前,早六年解淮便已經收了他大師兄。後來大師兄被特許單獨下山遊曆,兩年之内傾天門裡空空如也,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每當方濯經過傾天門,就隻能看到一個巨大的牌匾屹立于門房之前,而院中積雪四布、塵埃遍地,不像是住所,像廢棄的演武場。直到喻嘯歌一場入門之戰奪魁而出,選擇了解淮做自己的師尊,傾天門才終于擺脫了之前荒得能長草的凄涼景象,算是又多了點人氣,叫解淮好歹像個人、而不再像一把冷冰冰的劍了。
現今傾天門兩個弟子,一男一女,依舊成就了振鹭山的一段佳話。無他,隻是因為解淮實在是過于嚴格,看看他上的課,就知道振鹭山的這七位長老之中到底誰最心狠手辣。解淮冷心冷面,沉默寡言,一生在乎的東西仿佛隻有手中劍,平素裡也不見他身邊陪着誰,隻背上背着一把劍靜靜地走過。他在外堂專門負責演武,隻是隻負責東堂,偶爾葉雲盞稱病不來或者是又有什麼急事(更多時候是睡過了或者是偷溜下山忘了時間)不能出席時,他便來代課。
方濯上過他幾次課,被他揍過,也得過他不少獎勵。不過解淮這人腦中大概是沒有什麼賞罰概念的,他的眼中隻有小測是否進步,以及學生劍術是否距離他又近了一步,所謂的獎勵,也不過是那張冷峻的沉默的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将嘴唇撬開了一條縫隙,平淡地擠出來一聲:
“好。”
随即說話體驗卡到期,閉上嘴巴,惜字如金。
很多弟子也因為他這個特性而覺得驚奇,談論長老的時候,放在第一位的是葉雲盞又幹了什麼缺德事,第二位的是掌門又下發了什麼命令他到底是真的瘋了還是因為生活無趣所以想辦法折磨折磨人,第三位就是解淮,隻不過他的話題并沒有那麼明确,往往是十分分散的,因為解淮身上實在沒什麼話題可聊,唯一能談談的就是他又将哪個不知死活要跟他交手的弟子摔落擂台之下,而那抱着劍站在高處靜靜下望的神情又是多麼鎮定與迷人——每當一聽到這樣的讨論方濯就會覺得這人腦子有泡,一看就是沒有被解淮揍過。這和看垃圾的眼神是不一樣的:大抵你在他心裡算不上什麼垃圾,甚至連個清淡的腳步聲都算不上。也是因為這點,盡管不知死活地被解淮暴揍過好幾次、被衆目睽睽之下兩招制下并且一腳踹出擂台,方濯也沒有像這些弟子一樣,一面怕着他、一面又期待着他今天又将出手揍誰,他隻會做好他自己的事,并且尊重、敬重、崇重解淮,與他保持好弟子與師尊間該有的距離,僅此而已,沒有在心裡激起一點水花。
但方濯其實并不讨厭他。他成績好,長得乖,上課認真,不挑事,自然解淮也就沒有讨厭他的可能,也不會有讓他讨厭的可能。他們之間和平共處,除了方濯閑着沒事總是想被他揍兩下、而解淮面對着這個已經完全眼熟了的弟子也不會松掉一分力氣之外,他們之間沒什麼矛盾可言,甚至連話都沒怎麼講。但是在入門之戰之後,還是有大部分的人猜測方濯會選擇解淮作為自己的師尊,畢竟人人慕強、解淮又是衆弟子心中公認的振鹭山打架頂梁柱,方濯要是想進一步在步步高升路上發展,要麼選擇解淮,要麼就選擇魏涯山,這似乎已經成為了共識。
那麼必不可能選擇的人是誰呢?大家也列出了表格,無非是祁新雪和樓瀾,這兩位一個是回風門門主,主修療愈與藥物研制,一位是德音門門主,此理由便不再多講,聽聽方濯吹葉笛就知道。而甚至葉雲盞,在談論之中都有着很大的可能,他雖然從未收徒,但是要是一時心血來潮犯了病,非要收這麼一個年紀相仿又玩得來的弟子為徒弟,也像是他的做派。
在這些行列之中所未提及的,便是雲婳婉與柳輕绮這一對師姐弟。雲婳婉是完全不必進入候選名單的一位,她門下隻收女弟子,若是方濯想要進她門下修習,怕是要回到剛出娘胎時扭轉乾坤、改變一切才可以;而柳輕绮呢,說來戲劇,他幾乎未曾被提到過。弟子們提到他,大概就是“觀微門主是一位來無影去無蹤非常好說話也極為和藹的長老”,是一個“就算是遲到早退隻要給他編出個合理的理由他就會不再管這件事并且也不會報告給掌門的大好人”,而除此之外,他可能會作為一個“師尊”的身份向來未被提及,就好像被遺忘了一般,幾乎未曾出現在弟子們的視野之中。
所以最後當名單最終公示時,第一名之後落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實在是出了個大冷門。方濯在外門的最後兩年出了兩個大冷門,第一個是他第一次入門之戰時、全山幾乎都完全将目光凝聚在他的身上,認為此次魁首非他方濯莫屬,誰料最後結果令人大跌眼鏡,方濯以一劍之差敗給了當時默默無聞的祝鳴妤,掀起了在場好大的波浪;第二個就是當日放榜,柳輕绮的名字一出來,解淮派和魏涯山派也停止了争鬥,這一場沒有硝煙的鬥争之中沒有一個勝者,唯一的獲益者是那些沒有參加争鬥的人,他們既不吃驚、也不震撼,自個兒過自個兒的,完全沒有影響自己的生活。
所以,小賭怡情,大賭傷身,最好還是不要賭,否則若是輸得一塌糊塗,容易傷心,有幸赢了,則又容易上頭。
而對于方濯自己來說,選擇解淮或者是魏涯山都不是什麼難事,他可以去解淮手下繼續痛并快樂着,也可以去掌門門下光輝燦爛、聲名遠揚,但這些雖稱不上觸手可得,但是在他年輕的十六歲的心中,總覺得這些都不是最大的事,隻要時間足夠、努力足夠,他就總能獲得。幸運便早些獲得,不幸運便晚些獲得,他最需要的東西就是迎合自己所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學習自己想學的技能(可能指駐顔術),自然就要從認識自己想認識的人做起。
他提着掃帚,走過山路,到了内門的地界,路上沒再遇到什麼人。此刻正是上午,距離午間還有一段時間,又不值休沐,故而在外面的人很少,他和葉雲盞又被迫包了全山的灑掃工作,故而此刻一個人都沒有。
方濯在路上走,去往觀微門的方向,路上便一直默默地想着事。腳下踏過堆積的白雪,像是踩過了一陣綿綿的夢,讓他無比清醒,卻又因思維的不斷變動而感到有些虛幻。方濯承認自己向來是個喜歡想很多的人,柳輕绮稱他是“四肢不幹腦子亂幹”,魏涯山給他面子,說他“體貼入微,世間難有之細心”,但方濯自己也知道他屬于那種“腦中想法甚多甚密”的人種,甚至也許還會被世人稱之為某種并不太似“男人”的“男人”。幸好他向來對此嗤之以鼻,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想得多總比想得少要好,一味是為一己之私而着手行動的人并不值得被如何歌頌,彼此冒犯實在不算什麼好事。
而當他又在這樣寂靜的有利于亂想的環境中想起身邊人的顧慮和感情狀況時,就總會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現今他已經不可能再如剛進師門時那樣無憂無慮了,他要考慮的東西更多、更雜、更羞愧,乃至于無人可供傾訴。他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選擇最好,是沉默還是适當試探,是交會還是先暫且避開?他知道了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什麼,但卻不知道柳輕绮的想法是什麼。事實上,這必然是個未解之謎,因為莫名其妙的,方濯就會覺得此人會孤老終生。起因于那天晚上的談話,與廖岑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瑾姑娘時,方濯揣了一點私心,詢問他是否知道如何分辨普通的敬重、欣賞和喜歡。問話的時候他的心撲騰撲騰亂跳,像是被一記犍稚敲中了腦門,痛卻清醒,又總是想着神靈佛祖是否會為自己指點迷津。廖岑寒也有點不好意思,但他到底熱心。他先詢問他說:
“你想這個幹什麼?你也有喜歡的人了?”
他明顯将之前喝酒時方濯嘴一秃噜說出來的秘密忘得一幹二淨。方濯将計就計,低頭笑笑裝神秘。廖岑寒便了然,沒追問下去,而是打算給他舉個例子。
“師尊吧。”方濯說。
廖岑寒見鬼似的看了他一眼,滿眼寫着兩個字:佩服。大抵他是覺得他出言不遜,但又怎能想到這實則是膽大妄為?但他并沒有認同這個例子,事實上當方濯事後回想時,也覺得自己腦袋當時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出了點問題。但是,再對于他自己來說,似乎也有什麼難以啟齒的方面被打開了,因為廖岑寒在看了他一眼之後,明顯瞳色深了很多,這是一個正在深思但是思到一半卻因為何事而驟然被迫中止的神情。他沖方濯皺皺鼻子,又擠眉弄眼。他說:
“師兄,我是看在你是我哥、對我不錯的份上才跟你說這些話,你千萬别告訴師尊。”
方濯心裡暗笑,心想你說的話我告訴師尊?那不就是找死嗎。但他沒有這麼說,而是贊揚了廖岑寒珍惜寶貴生命的行為,随後跟他發了誓。
廖岑寒做賊心虛,又四下看看,确定沒有人正盯着他們偷聽,才對方濯說:“你不覺得師尊身上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嗎?”
方濯想了想,說:“沒錢的氣質?”
“滾,”廖岑寒說,“我說,感情方面的。”
方濯一哽。他憋了半天,才終于憋出來一句:“沒有。”
“……真沒有?”廖岑寒伸了伸脖子,又有點懷疑自己。方濯催他幾遍,他才從呆滞的沉思中緩過神來,接着說話,隻是語氣有些飄忽,吞吞吐吐的,真正的做賊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