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沒有看一夜,”燕應歎聳聳肩,“正好趕上了。再說了,我也沒偷窺你三徒弟洗澡,我就是把他從屋子裡帶走了,遊曆了一圈,又帶回來,不然你想讓他幹什麼?每天就鎖在你這麼個屋子裡面,照顧現在這個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你?就好像當時你師尊照顧你一樣?”
柳輕绮沉默了。燕應歎用手撐了下巴,盯着他的臉瞧個不停,嘴唇往上揚去,似乎是溫和而關愛的笑容,可實際說出來的話卻與這兩個詞分毫不沾邊:“我隻是來看看你,八年了你還沒死,說明閻王爺不要你的命,我也不會急着殺你。不過柳一枕到底是不是死了,這件事還存疑,隻要你告訴我,我就可以饒你三徒弟一命,讓他不至于在半途橫死。”
他說這話時倒是沒什麼别的反應,老神在在地一跷二郎腿,神情又實在是輕松自如。可原本一直還算平靜、渾似隻把他的話當狗叫的人卻突然警覺起來,柳輕绮轉過臉,瞥了他一眼,眉毛微微皺起來,道:“你不是說不屑于用毒殺人嗎?”
“我是不屑于,可有時候對待不聽話的小孩兒,總得用點别的手段。”
燕應歎笑笑,擡手請向柳輕绮,卻對準他的腰。柳輕绮又将臉轉過去,不再看他。燕應歎笑意更深,甚至拖着椅子往前坐了坐,諄諄善誘道:“我是經常出爾反爾,但是我可不會騙人。當年我說要殺了你師尊就真的殺了你師尊,同樣的,說不殺你就真的不殺你。我不會殺掉你那個徒弟,叫什麼……雲意?”他無所謂地一攤手,“不重要。反正就是這個小徒弟,我可以遵守諾言不動手殺他,不過卻管不住我手下是否會不會殺他。這就是我的原則,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是不是?”
燕應歎笑着,擡手要去拉柳輕绮的手腕,輕聲說:“阿绮,這八年來,我一點沒變,你說的是。”
柳輕绮一把甩了他的手,原本的臉面再維持不住,倏地怒起來:“你别這麼叫我!”
“生氣了?”
柳輕绮的手指微微發抖。他将左手揣進被子裡,另一隻手攥成了拳,努力讓自己的情緒沒那麼失控。他盯着燕應歎那雙含笑的眼睛,胸口堵了一團郁結之氣,恨不得直接從舌頭底下摘出來吐到對面這個人的臉上。好不容易他才順好了氣,那突如驚雷一樣的惱怒也随之平息下去,額角卻依舊突突直跳,像是在血管裡埋了隻青蛙,吵得整個腦子裡都是嗡嗡作響的聲音,宛如夏天一池臭荷塘。柳輕绮沉默半晌,方才說:
“我已經說過了,我和我師尊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我是他從山下撿上山的,他未曾婚娶。”
他已經平靜下來,眼中情緒隻是出現了一瞬,又立即收攏回去。燕應歎的表情卻驟然陰沉下來,未等柳輕绮說完話,他便猛地一手探出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柳輕绮的喉間一哽,餘下的話想說也不能說了。他下意識一把抓住燕應歎的手指,用力往外拽了一拽,才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松了手。
燕應歎哈哈笑了起來。他的目光很陰沉,笑容卻依舊十分和善,提着他的脖子慢慢站起身來,輕聲說:“你看,你還是不想死。”
柳輕绮咬着牙,冷冷地看着他。一隻手攀上來,輕輕摸了摸他的側臉,那兒被掐得已經變得通紅,觸碰上去甚至都有些燙。燕應歎緊盯着他的面龐,力氣加大了些許,又驟然松開。柳輕绮的上半身一下子彎下去,伏在床上用力咳嗽起來,燕應歎擡手替他拍拍背,卻被他一手揮開。
此刻燕應歎臉上那種凜然的殺意已然消失無蹤。他站在一旁,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晚輩那樣平靜而又心疼,不顧柳輕绮的拒絕,又覆手上去,瞧着那一處蒼白瘦弱的後頸,喃喃地說:
“八年,你是長大了,可是我一直沒見,阿绮,你是不知道,我真想殺了你。你說你和他沒有血緣關系,可是長得實在是太像了,如果柳一枕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又為什麼會與他同姓呢?你又為什麼會叫阿绮呢?你這個名字像個小女孩兒的名字,也不像一個師尊會給一個男孩兒起的名字,你……”
“你去問問這天下姓燕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你兒子,”柳輕绮喘着氣打斷他,“我不喜歡跟人談廢話,滾出去。”
“我說的不是廢話,我說的字字都是事實,”燕應歎直起身,放輕了聲音,笑了一笑,“我知道你覺得奇怪,為什麼這些事情明明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可我就一定要來找你、折磨你、折騰你?就是因為你不無辜,你受柳一枕這麼多年恩惠長大,你吃多了他的紅利。他,修真界的明星,最後的大英雄,他生前受到報償,死後的榮光也由你繼承。所以你覺得這麼多年我就隻是沒事找事對嗎?你錯了,柳輕绮,你自從拜在他門下,就注定和這些事情脫不開幹系。你不能将自己摘開,因為柳一枕的名字已經和你牢牢綁在一起,他生前為你做的一切也已經與你牢牢綁在一起。所以和父債子償一個道理,他死了,那麼剩下的賬就應該由你幫忙算完——當然了,”燕應歎一聳肩,直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瞧着他,平靜地說:
“如果他真的死了的話。”
燕應歎走得悄無聲息,他像是從窗戶離開了,又像是憑空消失,隻是一低頭的功夫,便已徹底無影無蹤。柳輕绮歎出一口氣來,摸了摸脖子,感覺到依舊一陣痛,燕應歎雖然沒殺他,但是卻不妨礙他下了死力氣。那一下柳輕绮覺得自己簡直靈魂出竅,喉結連帶着額角都一起跳個不停,呼吸到了半路即被阻斷,又不得已一口吞下去,下颌像是被推到顴骨之上、整張臉都呈現出一種仿佛錯位了一般的痛苦,指尖發麻,渾身酸軟無力,與在幻境之中别無二緻。
他不做聲,隻是心裡想着,就是他了。
如果說之前花嶺鎮的事還不是那麼能确定,那麼今日燕應歎找上門來,雖然未提,卻已經默認了他就是花嶺鎮慘案的真兇。他可不認為燕應歎如果知道了自己來到花嶺鎮會不下手,就算是還沒打算要他的命,至少也會出手試探一下,隻是這一試探,就試探出了他自己的個人風格,一劍捅穿了他的胸口,就好像……
柳輕绮皺起眉毛,腰又疼了起來。他隻得運轉一點治療法術來為自己暫緩疼痛,隻是可惜他會的療愈的知識少之又少。之前柳一枕沒教他,他又少年心性、一門心思隻想提高自己的劍法,也沒怎麼學。這麼一點還是後來祁新雪教給他的,他不精通,也就隻能使個五成。柳輕绮痛得有點難受,想喊方濯過來,但又猶豫了。最終他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重新倚回枕頭上,摸摸喉嚨處的傷痕,便難以自抑地陷入了渺遠的回憶裡。
不,或者說,那并不渺遠。事實上它曆曆在目,隻是柳輕绮不願意回憶,所以把它放到腦海深處數年之久,隻是當再一掀蓋取出時,事事卻依舊仿佛發生在昨日一般。燕應歎的名字隻要一出現,就會讓他無意識地穿越回八年前,那場史無前例的修真界大戰之中,似乎不隻是修真界和魔教在打,修真界内部好像也在打。衆人混亂成一團,打成一片,這邊似乎能突然刺來一劍,那邊又好像能再一杖打過來直接将他打得頭破血流。他還記得柳一枕那時候讓他誰也别信,誰都有可能殺他,誰都有可能害他,甚至是振鹭山上的人。
而那時候他呢?一意孤行,年少氣盛,師尊不讓他去的地方他偏去,不讓他見的人他一定要見。他甚至還想,修真界之中又能有什麼仇什麼恨?大家的利益都是一緻的,目标自然也是一緻的!——可事實上誰跟你的利益是一緻的?既然有的人選擇血戰到底,那麼有的人就會選擇攀附魔教。既然有人要當英雄,那麼自然就有人要當叛徒。
那時候他十六歲,在戰争爆發前剛剛過完那樣一個寒冷但熱鬧的深秋,那樣年少,幾乎隻有一枚小米粒一般大小的生命之上樹立起幾道理想的影子,随即又被突如其來的大戰驟然擊潰。而那時候,滿懷着對未來新幻想的他又怎麼知道,一覺醒來迎來的不是新的一日,而是一隻自天邊飛來的白鶴,叼來了白華門突然被襲的消息。
柳輕绮按住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心髒突突跳着疼,但是深呼吸兩次,也就平靜了下來。他一門心思地覺得自己是真的麻了,而也許事實正是如此。有無數的事情都能輕而易舉地讓他想起舊事,由此而會失神那麼一刻,而幾乎任何時刻都有可能,因為身邊可供回憶的事情太多了——方濯在擂台賽上所說的話,唐雲意中的毒,以及前些夜裡睡不着時總是想到的那把逼近喉嚨的劍,都已經說明了這一切。他永遠無法逃脫回憶的追捕,永遠都隻能陷入此等似乎是忘了、卻也隻是虛假的表象的無謂的自我安撫之中。燕應歎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是柳一枕的親生骨肉,柳輕绮知道不是,并且知道了很多年不是:柳一枕曾經很認真地跟他提過,坐實了他就是山下撿來的一個孩子的事實,他的父母是一隻箱子和一棵雲杉樹,箱子裡有個他,雲杉樹上投遞下來的影子罩在他的頭頂,就像是母親的手。
他是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嗎?不。當時振鹭山還沒有那麼多棄嬰,說他是頭一個,其實也算不上謠言。在柳一枕之後,這種風氣似乎才盛行起來,但無論如何,從小被養在山上、又沒有明确的父母概念教導,他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在幻想倘若柳一枕是自己的父親。倘若他真的是他爹……
柳輕绮仰起頭,将後腦磕在牆上,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始懷念起以前的日子。即柳一枕剛離世時,他一個人在屋裡——柳輕绮突然坐起身來,腰傷處的疼痛令他頭腦嗡鳴一聲,但卻意外地清醒過來。他睜着眼睛,目光仔仔細細地繞着房找了一圈,突然看到方濯放在床頭一側的長劍,合着劍鞘躺在那兒,像是一叢靜靜的烏雲。
柳輕绮頭暈腰痛,喉嚨也不舒服,現在氣管裡還像是堵了一方紗布那樣幹澀疼痛。但是他此刻卻無比清醒,強忍着疼痛,從床上爬下來,剛落地卻就一陣劇痛,弄得他連帶着鼻管似乎都一起酸了起來。柳輕绮扶着桌子,拖着步子到了方濯的床旁,拿起那把劍來,推開劍鞘,便見得上覆一點寒芒,如深夜月光,又如鏡底寒潭。
他慢慢地抽出那把劍來,細細地看了一會兒,随即将劍刃掉轉向自己,貼在胸口上,目光朝望着遠方。面前便是一扇半開的窗戶,簾子被微風輕輕吹起,窗外一片湖上漂浮着幾朵荷葉,有小船伴随着遊人的影子共渡在水面之上。天、地、聲、人,四者有如一體,又仿佛截然相離。柳輕绮盯着那處荷葉看了許久,目光半明半暗,也像是天上的雲投下來的影子,随之又立即被光影分割成兩半。他提起劍來,重新調轉了方向,劍刃逼近他的脖子受傷的地方,微微靠去,眼皮像是壓了秤砣,似乎要合上,可卻又神經質一般向上吊去,目光盯着一處,是真摯的,同時也是渙散的,像一粒蒸熟又被揉碎了的米粒。冰涼的劍刃貼上了脖頸,卻又如同火燙一般讓人想躲,而腦中尖銳的聲響伴随着回憶影射出過往的一幕幕,明燈、暗火、鎖鍊、硝煙與棺椁……一個特殊的記憶卻令他一愣,隻是在腦中一閃而過,但是卻仿佛沒有什麼印象,但那是一個秋季的暮時,昏昏沉沉的深夜之間,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闆,心中什麼事也不想,一隻手卻突然搭上來,摟住了他的上半身……
“師尊?”
門突然開了。方濯的聲音從門邊炸響,随後便是幾聲匆匆的腳步聲,柳輕绮如夢初醒,忙将劍往床頭上一放,剛轉過身,便對上了方濯的眼。
“你……”方濯有些發愣,“你怎麼站起來了?你腰好了?”
“沒。”
柳輕绮提起嘴角,沖他笑了一笑。背在後面的手握着劍柄,悄悄将劍身往劍鞘的方向推去,欲蓋彌彰。
方濯走過來,柳輕绮将劍柄握在手裡,當機立斷,轉身抓住劍鞘,啪地一放,感歎道:“我隻是想來看看你的劍,傷了這麼些時日,好久沒碰過了。”
方濯看着他笑:“你以前也沒碰過啊。”
他将劍從柳輕绮手裡取走,挂在腰間,轉身去桌子旁邊收拾東西,一邊收拾嘴巴裡還說道:“仁城城主不多久便來,我請一位少俠幫我們看着門,咱們趁機快走,他發現不了的。”
柳輕绮沒說話,他站在窗邊,靜靜地看着方濯收拾完桌上的東西,随即又擡頭看了他一眼,微亮的眼睛直瞧着他,問道:“師尊?”
柳輕绮沖他點點頭。那一刻他想起那一段仿佛突然消失的記憶,即在前一夜晚上腰痛難忍時,突然纏上來的方濯的擁抱,以及那一張年輕的漂亮的臉,貼近他的脖頸,像是火爐煨熱一般,讓他的心在一片焦躁與寒冬之中漸次安穩、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