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不會記得自己的來曆,但是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剛上振鹭山時的場景。他絕非是傾慕于振鹭山的名聲或者是妄圖實現宏圖大業方才上山的,事實上,他剛上山的時候隻有五歲。振鹭山上太多這樣的孩子——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振鹭山都被業内戲稱為“振鹭托孤院”。這兒有太多的孤兒,爹媽不要或者是沒爹沒媽的孩子,隻要扔在山腳下、山門前,僥幸被山上的弟子撿到了,基本上就有了歸宿。也正是因為振鹭山對外從來沒有制止過這一行為,所以經年累月以來,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振鹭山收,孩子接着扔,收一個扔一個,再收一個另一個又等着,乃至到方濯這一輩,真正由父母送上山來的正常孩子都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被遺棄的幼兒,被掌門一手一個抱着,拿派裡直接草率但是意外有效的教育養着,大家又都沒家沒爹沒媽,誰也嘲諷不了誰,因着這層緣故,彼此之間又意外的和平。養大了,有天賦的留下,沒天賦的下山做事,倒也都有個不錯的結局。
就拿柳輕绮門下這四個弟子來說,除了廖岑寒還有個遠在天邊十三年沒聯系的舅舅以外,基本上沒有一個見過自己的家人。廖岑寒的舅舅跟振鹭山之前的一位長老有些淵源,好說歹說給他送了進來,結果一去數年無回信,廖岑寒也嘗試過聯系他,可最終聯系上時,得到的确實他已重新成家又有了一個新的兒子的消息。這使得原本打算去看看他的廖岑寒不得已而退縮回來,他已經有了新的家庭,不再需要一個所謂“侄子”的關懷,因而在此信以後,廖岑寒斷了尋找他的心思,自此再也沒有提過他。
而唐雲意和君守月呢,一個是從小時有記憶起就在山上待着,壓根沒有下山和父母的記憶;君守月是被上一代回風門主從驢車和鐵籠子裡救下來的,從一個滿手滿腳都是凍瘡、燒了數天差點沒活下來的可憐小女孩長到如今健康、快樂、似雲一般潔白而又單純的姑娘,期間已曆經了十幾年。
方濯年歲最大,上山時又正值記事的年紀,再加當時恰是生死存亡之際,因而記得格外清晰。隻是他也對自己的父母是什麼模樣沒有印象——因為從記憶的開始,他的眼前就是一半黑一半白。眼睛像是被澆了兩罐辣椒水那樣痛,睜也睜不開,隻能半張着眼皮,感覺到有熱氣從肺腑一直燒到眉毛上。後來他也見過這樣的人,彼時那些人眼睛腫得像個果子,邊角爛了一塊,又流血又流膿。他也不知道這是幼時的病還是别的什麼緣故,但總之,能感受到的就是在一片劇痛與無邊無際的黑暗裡,他從一個人的懷中被接出,送到了另一個人的手中。緊接着便是滿山的冰涼與風雪,随即一隻手蓋上了他的面龐,将他整個人裹在懷裡,溫暖便代替了冰冷,再一眨眼,便已經到了如今十九歲,風華正茂,未來一片光明。
而柳輕绮的來曆,方濯自然也是聽說過的,更有甚者說他就是振鹭山收養孤兒的起源,但談論這話的人也就是開個玩笑,并不當真。柳輕绮自己也一笑而過,對于他是被柳一枕從山下意外發現的棄嬰一事,除了之前魏涯山無意中說漏了嘴,幾乎沒有哪個門主主動提過。
是夜,方濯折騰半晌,怎麼也睡不着。這夜明明一如往常一般黑,卻格外令他輾轉反側。方濯之前有點認床的毛病,剛出去遊曆的時候在客棧幾乎睡不着覺,每次都得帶着自己被褥出來,折騰得馬車和柳輕绮都快把他給吃了。後來越長越大,對這些事情就越來越不在意,這種在異地睡不着覺的情況已是三年未見,但在此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方濯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已經不再滲血了。再偷偷牽過窗簾的一角,向外眺望一眼,隻見了一輪巨大的蒼白的月亮。他将胳膊墊在窗台上,看了一會兒,樓下是一片竹林,在夜風之中遠遠地發出瑟瑟聲響。
柳輕绮氣息綿長,呼吸聲很輕,沒人知道他睡沒睡着。下午為了防止尴尬,方濯實行鴕鳥政策,将耳朵黏在門上,一聽到有聲音就立即跑回床上躺下,連頭帶腳一起罩着,想問話,但卻又不敢吭聲。
不過這招也确實有用,來回草木皆兵幾次,倒真把柳輕绮給皆回來了,一瞧見徒弟已經上床蒙頭睡得四仰八叉,他也就沒說話,隻是上前拉着方濯的被子往下輕輕拽了拽,給他的頭露了出來。
方濯背對着他,閉緊了雙眼,努力讓自己的睫毛顫動得沒有那麼不安。他故意加重了呼吸聲,營造出自己已經睡着的假象,柳輕绮也沒仔細探查他是否是真的睡了,似乎隻是來這确保大徒弟不會被自己活活悶死,任務一完成,他就無聲無息地退後,又回到桌旁坐着了。
可憐方濯裝睡裝過了頭,沒吃飯,沒起身,沒出門,活活在床上憋了一下午。柳輕绮也一直沒動彈,坐在桌邊不知道在幹什麼。方濯想回頭看看,但一股别樣的羞恥心莫名讓他不敢揭穿自己的這個謊言,更何況,倘若真的面對了柳輕绮,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第一句應當說什麼的。是喊師尊?還是裝作自己剛醒?還是突然躍起沖着牆用力撞兩下頭,假裝自己完完全全失憶了?最尴尬的事情莫過于此——他不敢說,但又必須得說。他必須要說,卻又不敢說什麼。方濯拿君守月所給喻嘯歌去年疊的一罐星星發誓,隻要他“醒了”,柳輕绮無論怎樣噓寒問暖裝作寒暄,最後的話題也一定會變成“雲盞單獨跟你說什麼了?”
而如果他反問“那葉雲盞單獨跟你說什麼了?”,柳輕绮一定會說:
“你好會舉一反三,真幽默。”
然後再問,他就要哼哼過去,或是喝茶,或是舉着書要給你讀笑話。總之,不說,就是不說。
方濯一睜眼,面前隻是一堵空蕩蕩的白牆。這屋子不大,隻是布局不太合理,住兩個人顯得有些空,三個人又擠。而那白牆之上懸着一管窗簾,窗戶開一條縫,便瞧着那綢布随着微風蕩啊蕩。方濯盯着看一會兒,就覺得自己也像是被人揪着後領子栓到了窗台上,腳下是萬丈深淵,遠遠地不知山谷深處是什麼,便在這無限期的虛無與茫然之中,晃啊、晃啊、晃啊……
方濯臨近夜晚時迷迷糊糊斷斷續續睡了大概一個時辰,感覺像是睡了,但卻總覺得自己實在清醒。等他坐起來時,天色已晚,大抵将子夜。柳輕绮早就吹了燈,躺在床上不知道在做什麼,而方濯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在冒煙,再不喝水他就要死在這張床上了。
他探頭觀察了一番,輕手輕腳下了床,想給自己倒杯水喝,剛走到桌子旁邊,冷不丁聽到一句:
“醒了?”
方濯手一抖,水差點倒在虎口上,吓他一跳。
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傻在原地,柳輕绮估計是沒聽到他的回答,覺得他還在迷糊,又好心好意加了句:“叫廚房給你留飯了,要是餓了,就去下面找下廚子給你盛一碗。”
方濯輕咳一聲,讓自己的聲音盡量顯得模糊一點,像剛睡醒。他小聲說:“現在什麼時辰了?”
“戌時吧,”柳輕绮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不算晚。”
方濯不吭聲了,低着頭假裝專心地給自己倒水。水流從茶壺口淌入杯中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這原本是細弱的,但卻在這沉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屋内安靜了好半晌。方濯抿了一口水,至少潤了潤快要冒煙的喉嚨。柳輕绮依舊不吭氣,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他的幻覺,借助從窗簾外滲入的淡淡的月光,才能勉強看到另一張床上躺着一個人。
方濯猶豫了一會兒,蹑手蹑腳地過去,一時沒留意,差點一腳踹上柳輕绮放在床邊的輪椅。恰此時柳輕绮正好說:“給我也倒杯水……”
方濯反應很快,倏地張開雙臂,悶哼一聲,呈一個十分滑稽的姿勢保持住了自己的平衡。這一動作會使得他很像一隻展開雙翅想要一飛沖天的公雞,雖然怪,但是半途一個猛刹車然後金雞獨立,想想好像也還是挺帥的,方濯計算着幅度,搖搖擺擺一陣,心裡猛地跳出一句:
“欸!”
“欸”的一聲之後,他刷地往地闆上一釘,便平平穩穩地站住了。這無疑是個高難度動作,由此喜上眉梢。方濯為了剛才那難得優美之雜耍動作,心裡美滋滋地給自己又記了一筆,驕傲地一擡頭,猛瞧見柳輕绮側着身,枕在枕頭上平靜地看着他。
方濯:“……”
柳輕绮說:“好樣的,滿分動作,下次山上舉辦跳高比賽,你去。”
方濯有點尴尬:“跳高有點不太合适吧。”
“是啊,大材小用了,”柳輕绮扶着枕頭把自己擺平,淡淡地說,“再順便加個遊泳吧。”
“……你不是要喝水嗎,我給你倒點兒。”
方濯心裡有事,沒心思跟他扯淡,回桌子旁邊又倒了杯水,回去時小心翼翼繞過輪椅,水杯還沒送到柳輕绮手邊,就聽到這人頗為嫌棄地說:
“繞什麼繞,你給它換個地方放不就行了。”
“換個地方你明天怎麼下地?”方濯說,“從窗戶飛出去?”
柳輕绮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嘴巴輕輕抿起,表情十分高深莫測。
方濯戒備地看着他。
柳輕绮緩緩地開口:“放在這兒,難道明天我就能自己爬上去了嗎?”
“也是。”
方濯幹脆利落地把住把手,往旁邊一轉,那輪椅便滴溜溜地順着地闆一滑,跑到另一側去了。
柳輕绮低頭喝水,抽空誇贊道:“它應該頂替你去參加遊泳比賽。”
隻是他喝水的時候,依舊沒有起身,而是平躺在床上,小心翼翼撐起一點身體,将下巴盡力往下縮,才往嘴裡喂了一點。
方濯一手接住他,扶着他的後背幫着他直了直身子,柳輕绮才擺脫了這對折的千紙鶴一樣的扭曲動作,喉結似乎都從褶皺之中釋放出來,頗為暢快地松了口氣。
“我渴死了。”他喃喃地說。
方濯扶着他,專心緻志地等着他慢慢啜了半杯,擺擺手表示自己不喝了,才接過水杯,低聲道:“你渴了,喊我起來給你倒不就是了,幹嘛憋着。”
“你不也憋着嗎?”
方濯哽了一下,沒控制住力道,杯底磕在床頭櫃上發出當啷一聲。
他低低咳嗽了一下。
“你知道?”
“你睡着和醒着氣息不一樣,再怎麼掩蓋也有差别,我從一進門就知道了,”柳輕绮順着他的手臂往後挪了挪,伸手拽了一隻枕頭墊在身後坐起來,“你知道這叫什麼嗎?姜還是老的辣。”
“這叫你以前也不少裝睡,”方濯說,“不然怎麼知道這麼清楚?”
他多少睡了一點,雖然也有點疲憊,但那少有的一點兒倦意也因着這年輕的身軀而随之一掃而光了。他轉頭将水杯又往裡推了推,纏着繃帶的手掌抵上櫃沿,傳來一陣斷裂一般的鈍鈍的痛感。柳輕绮笑哼哼地說:“既然知道,下次就别耍這些假把戲。”
方濯不理他,換了個話題:“你怎麼不睡?”
“我疼。”柳輕绮說。
方濯看着他。柳輕绮指了指自己的腰。
方濯平靜地想道,現在他是不是應該給他磕一個才合适?
但最終方濯也沒給他磕一個。他坐在床邊,眼瞅着柳輕绮用一隻手扶着腰,另一隻手艱難地往上拽被子,一邊不吭聲地幫着他往上掖了掖,一邊神遊天外地瞎想,師徒倆都是傷号,負傷在身,竟然同住一屋、同處一室,不知道是緣分,還是悲慘人生的現實寫照。
不過一個是新傷,一個是舊傷,一個養段時間就能好,一個過去八年了依舊能夠輕輕松松就一拳把他幹碎。
柳輕绮終于拾掇好了自己,倚着床頭,舒心地一呼氣。反觀方濯有點嗫嚅,聲音比一分鐘前都小了一倍:“你傷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