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台的一側不遠處放着一隻兵器架,但卻并不适合讓選手作為兵器來使用,隻是放那好看,甚至上頭還拉着一條橫幅,“僅供合影”。估計是得等誰想要在此留念,便到這兵器架旁邊擺個耶,或者呼朋引伴地畫個心形,叫一個一張畫幾枚銅闆的畫師進行一番草率的速寫。方濯半個身子探出擂台,擡手便要去拿兵器架上摘兵器,姜玄陽暗地裡知曉不好,忙縱身上前,一刀劈去,卻被方濯單手擡起長槍擋了。
而興許是他危機感太強,這一下反而打出了比以往要沉重得多的威壓,方濯手上的長槍應聲而斷,散為兩截,啪地一聲落到了地上。
槍斷了,可是方濯的計劃卻已經成功,他從兵器架上一擡手順便抽了一根棍子下來,上半身還沒來得及直起,手上一柄長棍便橫掃而出,驟然頂上姜玄陽的刀鋒。
他起身,提棍而上,貼着地面橫劈而過,擡手之時正巧撞上一個撩刀,棍與刀鋒對撞瞬間,姜玄陽手腕輕抖,這一劈便在極小範圍之内追出了連續三招,滾燙的熱浪之間劈出了些許盈盈火星,兩人這番打了兩回,方濯招式雖兇,步步緊逼,可到底是一把粗制濫造的長棍,尚未堅持十招,手上棍子便在姜玄陽迅猛的攻勢下化為數段。
這觀賞用的兵器不愧是觀賞用的,連那看門的用的普通長槍都不如,脆得要死。但方濯尚有後招,此刻二人已經再度逼近了擂台中央,方濯故技重施,想要去兵器架上再挑一把,可姜玄陽卻不可能給他這個機會,橫刀側身而上,擋得水洩不通,方濯兩手空空,隻靠手上格擋與腳底規避,他一咬牙,提氣輕身,趁着姜玄陽起刀欲上挑時一腳踩上他的刀鋒,順勢攀上擂台賽龍頭,随即踏着那杆子一蹬,便翻過姜玄陽,一躍而到兵器架旁,又順手挑了一把戟。
姜玄陽而也已欺身而上,絲毫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兩人再度戰到一起。
姜玄陽喘着粗氣,汗流了一臉,咬牙道:“這個好!同槍法差不多的路數,你在振鹭山主修的槍法?”
方濯哼聲一笑:“閣下還有閑心關心别人,真是讓在下佩服。”說着話,他手裡長戟一提,直取姜玄陽□□,被他縱身一躍,就此躲了。長刀自頭頂劈下,又是同樣的路數,而姜玄陽在一次次試探之中,已經可以尋找出最讓方濯避無可避的角度。
戟身微顫,同那刀鋒對撞之時,撐住了。方濯雙壁肌肉鼓起,前心後背都被汗浸了個濕透,卻笑起來,大聲道:“好刀法!”
他手上一用力,掀了姜玄陽的長刀,兩人暫且後退兩步,又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們兩個都很累,胸口上下起起伏伏,隻是方濯看着似乎比姜玄陽要好些,但絕對好不到哪去。
姜玄陽深吸一口氣,将自己紊亂的呼吸壓下去,沉聲道:“你修的不是槍,也不是戟,我承認你确實有兩分本事,但是既然這不是你的拿手絕技,那便沒有再戰的必要,去取你的兵器來。”
“我的兵器?”方濯重複一聲,低了低頭,意味深長地一笑。
“對付閣下,還用得着請我那兵器出山嗎?”
姜玄陽的雙拳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在他意識到方濯絕對是個不好對付的強敵之後,他已經冷靜了很多:“你修的到底是什麼武學路數?”
“承蒙閣下關心,在下振鹭山觀微門下,是用劍的。”
“那便取你的劍來!”
“我的劍麼,”方濯無所謂地一聳肩,笑道,“前幾日我師尊受了涼,急需取暖,我便将我的劍掰折了,填進火盆,供我師尊用去了。”
觀景台上,柳輕绮的手指輕輕握緊了輪椅扶手。他喃喃罵道:“這小子。”
雲婳婉見他說不出第二句話來,笑着提道:“滿口胡說八道?”
“滿口胡說八道!”柳輕绮受了雲婳婉的恩惠,終于找回了說話的技巧,“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他。”
方濯當然聽不見柳輕绮在說什麼,不過他倒是很清楚,現在柳輕绮肯定已經開始琢磨應該怎麼做通緝令才能有人願意去取自己這顆項上人頭。這種感覺就好像破罐子破摔,嘴了柳輕绮一下,他自己心裡便也徹底放松下來了,執戟往前晃了晃,吊兒郎當地一擡手,笑道:
“閣下還打嗎?”
姜玄陽道:“你當真不拿你的劍?”
“勝負即在此刻,用劍唐突了。”方濯說,他踢了踢戟身,臉色又瞬間收攏下來。
“怕你輸得太慘。”
此時二人已經打了一刻鐘的時間,分立兩邊,似乎都已經竭盡全力。姜玄陽的手臂還在微微發着抖,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二者再打下去,絕對有一個人将在這擂台上流血。
數雙眼睛盯緊了擂台,這獨屬于少年人之間的一戰,一刀一棒之中盡數掩藏着屏起的呼吸和不敢出口的驚呼。幾個長老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什麼,而再看觀景台的那邊,一個人影出現在振鹭山坐席邊緣,擡腳便朝着柳輕绮和雲婳婉的方向走去。
姜玄陽握緊了刀柄,又微微松開。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目光盯緊了方濯,面色依然陰沉,卻已經無法再保持如最初時那般狠厲。他的表情看着沉靜了些許,兩手提起刀來,猛地往身前一插,道:
“你剛剛那一招,又叫什麼名字?”
“你要聽嗎?”方濯笑道,“‘驢唇不對馬嘴戟法’。我成語水平有限,想不出來那麼多好名字,閣下莫怪。”
“那你的棍法,又叫什麼名字?”
“‘名不見經傳棍法’,如何,是不是比剛才的名字又好了兩分?”
姜玄陽手中長刀立于地面,已經開始發出嗡鳴。那刀的殺意比他還要重得多,姜玄陽慢慢将刀提了起來,握于掌中,擺出了迎戰姿勢。
随之高喝一聲,兩步近前,橫斬而去。
方濯以戟相抵,當的一聲,擋了此招,又從下而上一勾。他右腳往前一落,膝蓋微彎,形成弓步,一戟直取姜玄陽眉心。姜玄陽這回也沒躲,橫刀于面前,被方濯刺得後退兩步,腳底甫在擂台上擦出一陣沙塵,另一條腿便随之跟上,刀鋒高高揚過身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斜劈而下。
方濯的長戟在手中轉了一圈,随即被他橫了戟身,甫一送到姜玄陽面前,便又被那長刀劈成兩半。這時那兵器才顯現出來明光派寶貝長刀的某種特征,當真是寒光凜凜,又削鐵如泥,應當是姜玄陽已經許久不曾用它與人交手,同方濯最開始對上的時候,才會顯得手中兵器似乎綿軟兩分。
可就算如此,一旦兵器打得上了瘾,便會展現出來它本身的特性,自然是嗜血無情、不留情面的。一柄長戟就這樣被它砍斷于半空之中,落于姜玄陽手中之時,依舊震顫不止,有生命一般發出陣陣嗡鳴。
此刻方濯手上再度什麼兵器也沒有,姜玄陽為了防止他再回到兵器架旁再給他惹麻煩,他不認為自己的體力還能支撐到方濯再去取把槍或者是來個大錘子之流。姜玄陽自認自己已經竭盡全力,而方濯也好不到哪兒去,兩人實力相仿,初次對招之時對于彼此的能力就已經有了個初步的預測,他如今已經油盡燈枯,方濯也絕對無從精神飽滿。
除非他留有後手。
姜玄陽一咬牙,謹防方濯再臨近擂台邊緣,長刀從側面帶着風聲驟然揮來,此一瞧便是沖着方濯的脖子去的,姜玄陽沒起殺心,但是長刀未必。方濯反應很快,一擡手擋了姜玄陽的手臂,借力一轉身擰到了他身後,擡手便要朝着姜玄陽的後頸砍去。
姜玄陽逢機立斷,一肘向後頂去,卻被方濯猛地攥住了手臂,用力向外一扯。他的力氣很大,姜玄陽隻覺得自己半個身子都快被撕裂了,兩人拳掌相抵過了陣子手,方濯出手極快,步步緊逼,兩人距離又拉得極近,姜玄陽找不到可以偷襲的時機,隻得連連後退,一隻手同他過着招,另一隻手拖着長刀,嘗試着要去刺向他的小臂。
這本來就是一個虛招,姜玄陽并不欲在此制住方濯,他也不認為這一招可以刺中方濯的要害,隻是想逼迫方濯暫且停一停攻勢,實則隻是虛晃一槍,沒用太大力氣。可方濯非但不似他所想的那般側身下意識躲避,而是微微歪頭,腳底像是生了根一般紮于擂台之上,手上閃電般探出,一把抓住了他的刀鋒。
這刀鋒舔過血,殺過人,吹毛利刃,鋒利無比。可此刻卻被方濯牢牢抓于掌心之中,于其間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鮮血正順着刀刃滾下,刀光凜然之間,看不到任何血迹的影子。
姜玄陽一下子就明白了方濯要做什麼,暗自叫了一聲“不好!”,想要将長刀往回抽,卻已經遲了。方濯一隻手握着他的刀鋒,就好像感覺不好疼痛似的,将他的長刀往下驟然一壓。姜玄陽隻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刀尖橫劈而下,好似一團陰雲變成了一座石山,沉沉地壓在他的手腕之上,他努力頂了下盤,擡腳要去踢他的手腕,卻被方濯先發制人,一掌襲向他的胸口。
姜玄陽知道現在無論是作何打算,隻要他敢躲,手中的長刀一定會被方濯奪去,因而一動不動,生生受了這一擊。他的手指就好像長在了刀柄上一樣,自始至終不曾放開,而方濯這一下也沒留情,一掌将他劈開數尺,刀鋒也随之從掌心之中驟然抽出,割出一條長長的傷口,幾乎是瞬間便流滿了一掌心的血。
而與此同時,方濯一腳踢起地上被折斷成兩截的長槍,兩步上前。姜玄陽的體力已經今非昔比,他這一摔便很難再迅速站起來,雖然尚有餘力,但還是在地上耽誤了幾秒。他被那一掌牢牢擊入胸口,胸膛又痛又悶,喉間一陣甜腥,險些要吐出血來。
他的長刀還牢牢攥在掌心裡,撐在地上,以圖再次站起。姜玄陽的眼睛已經被汗水浸濕了,眼角潤得沙沙疼,頭也被撞得發暈,晃了兩下腦袋。而這虛弱卻也不過一瞬,他依舊做之自己所能最迅速地握緊長刀,正欲再度起身之時,卻突然感覺到面前陰影沉沉,一隻腳踢過來踹中了他的手腕,長刀即刻脫手而出,被直接踹到擂台之下,橫躺在沙地之上,曬出一道輕薄的影子。
姜玄陽驚愕擡頭,一隻槍頭卻橫亘而來,銳利的槍尖指着他的喉嚨,距離喉結隻有一步之遙。面前槍尖尖銳無二而銀光凜凜,方濯左手執槍,背着陽光,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他右手浸滿了鮮血,此刻正順着手指一氣兒淌下來,潤濕了滿地的塵沙,灑了半路的擂台。
他跪在地上,雙臂已經微微發抖,離了長刀,連起身的力氣都不曾再有。而方濯的槍尖逼近他喉頭不過隻有幾毫,若他想,即刻間便能捅穿他的喉嚨,鮮血直濺而出,就好像他的手掌一樣。
方濯微微喘着氣,目光向下落在他身上,不在乎似的将手掌往衣服上擦擦,淡淡道:
“閣下對我有殺意。”
姜玄陽瞪着眼,瞧着他。
随之便被方濯一腳踹上胸口,踹翻在原地,那隻流着鮮血的手覆上來,一把拽住了他的領口,那張漂亮的棱角分明的的臉便帶着汗水與威壓如此逼近他,以槍頭指着他的眉心,低聲道:“服沒服?”
姜玄陽的眼睛瞪得很大,他從未感受到過如此強烈的殺機與凜凜的威脅,如果可以的話,他完全相信方濯會就地将槍頭戳進他的額頭。
他抓住方濯的手腕,還欲做最後的掙紮,方濯卻一翻手将他整個人按在地上,膝蓋跪上來頂住他的小腹,唇角帶着笑,目光卻很冷,好似一把冰川被利劍切成了數道,每一座都帶着清清楚楚的橫切痕迹:
“服沒服?”
姜玄陽咬牙,抖着聲音,卻是狠狠地開口:“服了。”
方濯點點頭,接着說道:“道歉。”
“我不會道歉。”
“好。”
方濯也不生氣,抓着他的衣領,将他的後腦往地上猛撞幾下。每一下都用盡全力,每一下都要讓這顆腦袋與地面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當即全場安靜無虞,所能聽到的,隻有從擂台上傳來的砰砰後腦碰地的聲音。
姜玄陽被他撞暈了,前襟是血,後腦也全是血。他一開口像是要吐,卻什麼也沒吐出來。
方濯說道:“道歉。”
姜玄陽盯着他,眼神像是被一叢火驟然貫穿。他喉間滾動兩下,才從血與痰之間滾出一句話來,含混不清地說:
“對不起。”
“大點聲。”
姜玄陽深吸兩口氣,仰頭盯着他,用力一咬牙,放大了一點聲音。
“對不起。”
随之砰的一聲,他的前襟被松開,整個人驟然落于地面,瞬間便躺倒了。四野一片寂靜,觀景台上好似坐了一堆死人一般無聲無息,方濯站起身來,提着那半截槍,擡頭看了一眼振鹭山的方向,柳輕绮身邊站着條瘦高的人影,他們似乎正在說話,可兩人的目光卻都投到擂台之上,方濯能夠感受到柳輕绮的眼神牢牢盯住了自己的臉。
其實他也應該看看周圍的人,無論是振鹭山的,還是不是振鹭山的,讓四野都看清楚他的臉,這才算真正的一戰成名。但他卻完全沒有這個心思,當直起身來之後,他所想到隻有看看柳輕绮的表情,看看他有沒有發愣,或者是微笑。可隔得實在太遠,他看不清柳輕绮到底是何反應,但不妨礙方濯将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他身上,盯着看了很久,然後笑了一笑。
他将槍頭一丢,轉身下了擂台。右手的血還沒止住,順着他離去的方向滴了一路,擂台上更是橫了一灘鮮血,就好像一輪被擊中的太陽,順着龍頭摔下,便破成了這副模樣。
姜玄陽躺在地上,半睜着眼睛看着天空,已經沒了起身的能力。他引以為傲的長刀靜靜地橫躺于擂台之外,方濯離去的時候撞上了它,看也不看一眼,目視前方,擡腳就從那長刀上跨了過去。
勝負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