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霁與祝鳴妤在振鹭山有個别号,叫“雁然雙姝”。雖然她們兩個不怎麼承認這一名号,但這卻是振鹭山上下并無異議的:她們倆一人修“纏”流,一人修“斬”流,又年齡相仿,武學造詣不分上下。她們兩個也有着自己的一套打法,碰到一起,一個負責禁锢敵手,一個負責一擊即殺,若說是雁然門的一大殺器,也未嘗不可。
雁然門一共就來了兩個弟子,這一下就下去兩個,振鹭山弟子中都掀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方濯順着人群鑽過去,看到葉雲盞和柳輕绮在說着什麼話。君守月從那邊跑過來,想找個寬敞的地方看這擂台上的一舉一動,一轉頭撞上方濯,吓了一跳。
“大師兄!”君守月很興奮,臉色都微微紅了,“有位置嗎?有位置給我空一個,我要給師姐加油助威!”
“你去那。”
方濯草草把自己剛才站的地方給君守月指了,匆匆幾步走到柳輕绮旁邊,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葉雲盞一把拉了手腕。
他想說話,但是方濯打斷了他:“一會兒明光派肯定還有後手,他們不會如此善罷甘休的,怎麼辦?”
“靈山明光派此前在大戰中發揮了不小的功效,在振鹭山之後,它便是第二個對魔教來犯有反應的門派,當初還光明磊落,怎麼如今竟然開始在這種事情上耍伎倆了,”柳輕绮微微皺着眉,神色卻很平靜,“不過,有清霁和鳴妤在,倒也沒什麼,也該讓他們嘗嘗苦頭。”
“怕的就是有後手,”葉雲盞說,“他們這麼明目張膽地作妖,可仁城那邊卻并沒有什麼反應,就說明咱們已經很難從仁城那邊得到什麼公正了。有第一次縱容就有第二次出格,三人同戰二人事小,怕的是更嚴重的事。”
雲婳婉站在欄杆邊緊緊盯着自己徒弟的擂台,沒工夫過來跟他們說話。方濯心下裡總覺得不好,可具體如何,卻又說不出來,隻覺得不安。葉雲盞看他神色凝重,有意軟化一下氣氛,笑着擡手攬了他的肩膀:
“擔心啊?放心吧,他們再怎麼造,也無非那麼一點水平。幾乎全修真界門派都在這兒,還怕沒幾個高手?就算他想渾水摸魚幹點别的什麼,也不會給他機會的。放心,放心。”
“我不是不放心,”方濯說,“我隻是覺得,好像有更嚴重的事情要發生。”
“首先排除我們會敗,”葉雲盞笑着說,“她們倆的實力,我是有所領教的。”
振鹭山的雁然劍法比較特殊,它并非是從一開始就分為纏與斬兩種流派,而是隻有“纏”,身姿優美而體态柔軟,在繞指柔的劍影之中如同蟒蛇一般纏上敵人的脖頸。真正的雁然斬流劍法其實很年輕,從雲婳婉起始,祝鳴妤是它的第二任傳人。
雲婳婉上山并不似其他弟子,她不是在山上長大的,方濯隻在柳輕绮那兒聽說過一點有關雲婳婉的傳聞。相傳她當年上山的時候十六歲,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從何而來,又是為何而來,隻傳聞她當年一身白裙飄然上山,手裡提着一柄長劍,走上數道階梯,站立在山門前。
灑掃弟子第一個發現了她,提着掃帚,目光瞥到了她手裡的劍:“來者何人?”
這十六歲的少女微微一笑,輕聲說:“我要見你們掌門。”
“掌門不在,有事你可以先同傾天門主說,”弟子很謹慎,“可姑娘若是不說清楚自己的來曆,恕在下并不禀報。”
雲婳婉也不生氣,聞言隻是笑笑,随之輕輕擡起了劍。
這成了當時修真界的一個奇事: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上得天下大派振鹭山,與其中數人交手,打了整整一天一夜,卻從未落于下風。她看着溫和柔弱,實則手中劍堅硬如鐵,出招迅猛冷厲,掌掌兇悍,招招緻命。
雲婳婉十六歲那年打了振鹭山半個山頭,踏着這些落敗者的目光走向更高的地方。随即她便直接加入振鹭派,雖同當時新一撥内門弟子一輩,拜入雁然門下,卻基本沒幾個人拿她當弟子看,她同當時的雁然門門主亦師亦友,将其特有劍法融入雁然劍法之中,就此開辟了雁然劍法“斬”流。
如今已是十多年過去,當年的神秘少女雲婳婉也變成了現在獨當一面的雁然門門主,台下顧清霁與祝鳴妤劍鋒相抵,又似當年的雲婳婉。
顧清霁與祝鳴妤不愧是一對好姐妹、好搭檔,進退有度,配合默契,一人在上,另一人絕對正與一側埋伏,而一人受襲,另一個人正如黃雀在後,瞬間扳回局面。顧清霁隻需稍稍一擡手,祝鳴妤就能夠很明白她的意思,兩人連眼神交流都不需一下,後背相抵一瞬,左側襲來一道刀光,祝鳴妤就能提劍迎上,二人又再度分離,似乎并不相擾,又實則緊密相連。
淩弦同他的師兄弟雖然招式兇狠,卻顯然被步步緊逼,已然落了下風。擂台上人影幢幢,五個人生生打出五十個人的架勢,顧清霁輕輕一擡劍,那把細劍甫一照過太陽,祝鳴妤便縱身而上,踏着那劍身,一躍而起。
柳輕绮的手攥緊了輪椅扶手,面上浮現出一種奇異的溫和來,輕聲道:“打得漂亮。”
“讓清霁和鳴妤上,我從不為難,”葉雲盞笑道,“她們二人是不會輸的。”
葉雲盞沒說錯。這場打鬥雖然劍拔弩張、分外激烈,刀劍相撞的聲音不絕于耳,實則結束得很快,在祝鳴妤踏着顧清霁的劍鋒輕盈躍起的瞬間,她掌中瞬間飛出數道飛劍,掌心隻一翻,便将它們盡數釘于明光派弟子面前。之前兩方相鬥,明光派已經耗費了大量的體力,隻憋着一口氣還沒下台投降,如此被一驚,便下意識退後,那利劍數道盡數落于眼前,在側身回避之時,被顧清霁一把細線從左纏到右,手指一緊,便将他們三個牢牢綁在一起。
三人手臂一撞,臉也一撞。但聞砰的一聲,随即摔倒在擂台之上,滾一滾,便從方才打鬥時打出來的一個欄杆缺口處摔下擂台。
祝鳴妤輕身落地,靜而無聲。兩人對視一眼,顧清霁沖她微微笑一笑,拉住了她的手。
塵埃落定,勝負已分。
君守月在那頭已經快瘋了。她扒着欄杆跳個不停,半個身體探下去,扯嗓子叫道:“好!好!”
方濯也忍不住跟着拍手,心中不安随着這一場擂台賽的大捷也漸漸消弭了一些。葉雲盞高興得就好像他自己赢了一樣,也不粘着柳輕绮了,一溜煙跑下觀景台,似乎要去接人。
而那被運去帳篷檢查傷勢的封刀目睹了全程,見得二人要走,便忍不住起身,似乎要追上去,幸而師姐師弟們按得比較及時,要不就這樣拖着副身子沖上去再在半路散架了也未可知。
他人不能及,目光卻随着二人身形來回移動,牢牢黏在顧清霁身上,眼睛半天也不眨一下。
方濯不動聲色地瞧了眼明光派那邊,掌門已經消失在欄杆邊上,不知道到了哪裡。幾個弟子陰着目光,已經找到了振鹭山在的方向,其中兩個交頭接耳,似乎在說着什麼,随即便放了一個離開座位,另一個接着将目光轉回來,卻正好碰上方濯的眼神。
兩人隻是随便一看,方濯也就随便沖他笑一笑,他能保證這笑容裡沒有半點真誠。
他正在這瞧着,等着顧清霁和祝鳴妤上來問問情況,柳輕绮卻突然敲敲扶手,冷不丁出聲:“你不跟他來一場?”
方濯一愣:“誰?”
“别裝傻,”柳輕绮笑道,“人家都盯着你看好久了,那叫個目光灼灼、情深義重,估計你要是不上去,今晚他連覺都睡不好。”
方濯下意識跟着柳輕绮指的方向看過去,果不其然,仍是那人,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那邊,眼神說不上是友善,但絕對已經可以稱之為陰毒了。
他忍不住笑起來:“我隻是偶爾和他對上了眼神,為什麼要這麼看着我?”
“往好處想想,說不定是他喜歡的姑娘愛上你了呢,”柳輕绮懶洋洋地癱下去,打了個哈欠,“人嘛,總在兒女情長方面失去腦子,我看那樣子,估計得跟你有上那麼三輩子的情仇。”
“說不定隻是他眼睛有毛病呢?”方濯熱心提出另一層見解,“看人看不清罷了,所以會這麼盯着看着。”
“那為什麼總要盯着你看?”
“因為想看到我的美貌,”方濯笑道,“畢竟這張臉,在整個修真界也是找不出來第二張的。”
柳輕绮做了個誇張的表情,掐住自己的人中,沒掐活,當場死了。
方濯哈哈大笑。恰此時雁然雙姝已經回來,雲婳婉笑如春風,第一時間過來接人,幾個人熱熱鬧鬧地過去了,弟子群蜂擁而上,這倆姑娘給振鹭山掙了份面子回來,人人都很驕傲。
方濯那頭也跟着笑,跟柳輕绮又扯兩句皮,目光就無意識又瞥到對面去。又看到那人的時候他也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點問題:為什麼他總要盯着對面?而為什麼對面又總要盯着他?方濯發誓他們之間絕對沒有任何關系,如果說他們認識,那也隻是瞳孔和瞳孔之間認識,臉完全是陌生的。可能在什麼時候上街買菜的時候撞了他一下吧。
可那邊的目光一直釘子一樣釘在身上,又好像野火一樣炙烤着他的腦袋,把方濯烤得心裡煩,又手癢癢。
他讨厭人家盯着他看,特殊情況除外。一被這樣盯着看一會兒,既難受又莫名其妙,他就會覺得自己受到了挑釁,忍不住瞪回去,這沖突就容易在二人之間産生了——有句話說的好麼,“你瞅啥”“瞅你咋地”,這典故就是從這眼神交流裡來的。
方濯跟他瞅着,他不動彈,他也不動彈。看着看着,他心中火氣頓生,可能上輩子就是塊烙鐵,受不了人家拿眼神鑽。
柳輕绮這時在底下适時地說話了:“去看看不?”
方濯眼睛還盯着他看,誰先移開目光誰就輸了:“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