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幸的是,葉雲盞反應比他大多了,他橫眉怒目,幾乎是瞬間便站了起來,猛地一拍桌子,雷響似的砰的一聲。
“師兄,你想什麼呢?”葉雲盞義正辭嚴地說,“我跟方濯好?我是那種饑不擇食的人嗎?我他媽就算跟王八好,”葉雲盞又一拍桌子,聽聲都讓人替他手疼,“我也不可能跟方濯!”
“操,葉雲盞,”方濯說,“臉呢?”
葉雲盞将頭往前一湊,兩隻手貼在一起,在下巴下打開,擺出了一朵花的姿勢。
“這兒呢。”
“這是臉啊,不說我還以為是屁股呢。”
“你那嘴也長得跟個燒火棍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煤爐子成精呢。”葉雲盞說,“要論異形,不遑多讓哈。”
方濯放棄燒火棍之争,決定使用武力。葉雲盞飛檐走壁,開始從事逃跑。兩個人在柳輕绮那間不大的小書屋裡溜了兩圈,最後葉雲盞蹲到房梁上不動了。方濯在下面撸着袖子,他的神情是從容而帶着些微微的隐怒的。兩個孩子在追逐打鬧之間突然萌生了些許真正的不悅,可能是因為葉雲盞跑得太快了,并且他身量輕盈,形同鬼魅,在這間小屋子裡熟門熟路并且絲毫不将自己當個外人地來回飄蕩。方濯壓根抓不着他。這會兒兩個人都氣喘籲籲地站着,葉雲盞抱着一根橫梁,全然不顧那上面的灰塵會不會蹭髒他那傳聞一雙三百兩的靴子。方濯站在房梁下面,沖他喊道:
“下來。”
葉雲盞回答得幹脆利落。
“不下。”
“下來,”方濯說,“你再給我師尊的房梁壓塌了。”
“師兄不會介意的,”葉雲盞沖他做了鬼臉,“你生氣了,方濯。我不敢下去。下去了你就要對我實施恐怖迫害。”
“比如什麼呢?”
“比如要剁掉我的手,用樹枝劃花我的臉。”
葉雲盞擡手比劃了一下自己的□□。
“或者……”
方濯盯着他的動作,露出了見鬼一樣的神情。葉雲盞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臉上極為跌宕的情緒變動,當即一點臉也不要了,擡手就要往裆裡伸,方濯趕緊轉頭,趁葉雲盞的手還沒從褲腰裡伸出來,沖柳輕绮喊道:
“師尊,你看葉雲盞,他在你屋子裡耍流氓!”
葉雲盞扶着腿,蹲在房梁上,發出一陣驚天大笑。
柳輕绮依舊癱在那兒,完全沒理他,方濯生怕在那站着葉雲盞能直接把褲子脫了(他全然不懷疑這人為了惡心人真的能幹出這種事來),兩步跑到柳輕绮身邊告狀:“師尊——”
話至一半,卻又吞了進去。方濯一個急刹車停在柳輕绮的椅子旁邊,差點就一頭栽進桌上那滿滿的一硯墨裡。方濯有些呆愣地站在椅子旁邊,看着柳輕绮的下巴貼在胸前,以一個極其不雅觀的動作安詳地閉着眼睛。他的胸口一起一伏極其有規律,眼睫微微顫動着,這是睡得正熟的标志。
必須說,柳輕绮睡着的時候比他醒着的時候要看起來安靜太多(當安靜作為一種相貌的形容詞來施加到人的身上的時候就會産生此種效果),盡管方濯見到這個動作的第一眼,先是在心裡驚呼一聲“我去,竹節蟲!”,但不妨礙他在那一瞬确然是沒有牽扯回心神。葉雲盞将他的雙眼捅了個窟窿,幸而柳輕绮又輕而易舉地給他修補過來,在方濯所見到過的無數張柳輕绮的睡顔之中,隻有這一張得以令他突然站立在原地,沉默了如此之久。
千萬種得以解釋此種沉默的理由爬上心頭,卻又被一隻隻鈎子不容置喙地勾走,随手丢到五髒六腑裡的一個什麼角落裡面去,發配到那裡種土豆。他從未有此種感覺一般目睹到他心跳如雷——目睹,是當他低下頭的時候,會發現他的胸腔正在上上下下緊張地躍動着。
心髒的跳動牽扯了他的胸腔,他整個人都幾乎陷入到那種來自于身體内部最深處的甜蜜的緊繃之中去了。心髒是不會撒謊的,盡管有千萬隻鈎子正嘗試着将它綁縛在原地,可呼吸卻依舊綿延不定,在某一瞬間甚至會斷上那麼一斷。必須說方濯有點感情,但這種東西在此之前與愛無關,它可以穿透血管抵達眉心鼓起來的那處地方,也可以猛烈地撞擊他的腰部,讓他簡直難以像人類一樣直行。他得像魚一樣伏在水面之上、偷偷用那雙腫眼泡去瞧瞧這在水中扭曲着的暧昧不清的人臉才好。而趁在這時,在他斑駁的水痕與波瀾壯闊的魚鱗之間,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趁虛而入。他被緝拿了,被禁锢了,被擊穿了。他在那時似活着,又好像下一秒即将死去。似身處人間又好像陷入煉獄火海。這會兒,在他的眼裡,就連陽光都顯得有些刻薄了。它怎麼能便如此隻照在柳輕绮的書案上呢?無論如何,也該照照他的臉。該像一隻手一樣撫摸過他的眉眼,就好像一把利器最終在案闆上磨鈍一樣。一切的隐瞞與自我欺騙都将在某個不為人知的節點迎刃而解。
可這深切的、激動的、令人恐慌的百轉千回的心思,卻也隻不過在方濯身上占據了三個呼吸。那時似乎時間停止了它的腳步,但并沒有給他太多驚愕的機會,它推着他走到書案前,餘光還瞥着那椅子上的竹節蟲,手卻已經摸到了桌上的那個東西。那就是柳輕绮一直在亂寫亂畫、到最後畫到直接睡着的玩意兒。是一張剛寫了開頭的檢讨書。
方濯将目光釘在那張檢讨書上,令自己不要分心去看柳輕绮的臉。他感情灼熱,手指冰涼,而同時心急如焚。他盡量平靜地在心裡默念道:
“《檢讨書》。‘鑒于在昨日同渝城城主的會面之中,我仗着師兄師姐寵我護我愛我,沒收斂好自己的情緒,對着城主口出狂言,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在此,’”方濯的目光跳了一行。這裡不知道為什麼塗了一大圈黑色,襯得那些原本便軟趴趴懶洋洋的字亂得就好像狂風一樣。他接着念道:
“在此,我因昨日的事情對師兄進行深刻檢讨,我不應說渝城城主是王八,也不應說他是長了嘴沒長眼睛的癞//////□□,所以,檢讨裡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王八和癞////□□道歉……”
“方濯!”
那頭葉雲盞的聲音打斷了他。方濯下意識擡頭,見葉雲盞蹲在房梁上,沖他興奮地晃晃手。
他應當也意識到柳輕绮應該是睡着了,聲音放地很輕,幾乎是用氣聲,急切地說道:“看啥呢,給我看看!”
方濯看到王八和癞//////□□就忍不住笑了。他總算明白了為什麼柳輕绮這麼悶悶不樂,甚至巴不得想用筆把自己的腦袋直接削掉。原來是眼不見心不煩。雖然他并沒見過渝城城主,但作為一個腦子和生活閱曆都沒什麼問題的年輕人,方濯還是很輕松地以人類為藍本,塑造出來了一個長着癞/////□□//////的鼓包眼睛和王八的四條腿的新型形象。雞皮一事自然不必懷疑,可他有沒有鶴發呢?或者說,他有沒有頭發呢?好像王八和□□都沒頭發。方濯的心情突然變得無限好,好東西就要和好兄弟分享,他沖葉雲盞用力揮着手裡的東西,神秘莫測,用嘴型沖他喊:
“快下來!”
葉雲盞湊熱鬧向來奮鬥在第一線,趕忙點頭,找空擋就要跳下來,便見得他那隻一直抱着房梁的手臂迅速松開,随之站起身來,保持好平衡,要往下一跳——
平衡隻是很草率地保持了一下。葉雲盞在房梁上搖晃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喊叫出聲,便一頭栽了下去,摔到地上砰的一聲,順勢濺起了數丈灰塵。
方濯的腦中還戀戀不舍地留存着那位自創城主形象。在葉雲盞落到地上像是砸了一隻隕石天坑時,方濯還正不合時宜地想到,此類形象是如此珍稀難得,如果再多加潤色一下,那麼效果一定是無比驚人的。他相信他一定能登上修真界生物科學版時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