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淮于是很難忍耐,黑了臉。不過這事理智一些,實則也怨不得方濯。畢竟這是休息日,而廖岑寒過來找他有一肚子苦水要傾訴,方濯留他喝兩杯也沒什麼大不了。就是這兩杯估計得按海碗計算。他唯一的錯誤大抵就是錯誤估計了自己以及師弟的酒量,并且沒修得未蔔先知的能力——但是無論如何,方濯作為觀微門下的大弟子,确實是錯過了那場重要的會面。會面主要概括如下:
振鹭派掌門魏涯山在振鹭山山門前舉行儀式,歡迎渝城城主對振鹭山進行專門拜訪。振鹭派掌門魏涯山,傾天門長老解淮,回風門長老祁新雪,德音門長老樓瀾等出席歡迎儀式。此前就花嶺鎮一事魏涯山已向渝城緻電,且就花嶺鎮突然消失一事表示深切的慰問與哀悼。在會上,雙方就各種經濟以及文化方面的問題交換了意見。此次會議圍繞着“花嶺鎮與燕應歎”的主題進行了深刻讨論,得到了建設性的結果。
魏涯山指出,年過一半,各種事務好壞交織,天下風起雲湧,已非昨日之安甯。振鹭山一直以維護修真界和平、保護普通百姓的人身财産安全為宗旨,為修真界和諧建設、門派與城池間和平交流、各大門派互幫互助共同發展做出了盡己可能的努力,事實證明,渝城與振鹭山保持良好關系是曆史正确的選擇,相信在兩位掌門人的攜手合作之下,修真界未來的發展一定會更好。
魏涯山強調,振鹭派立派數百年來,向來都是以他人為先。不以他人的利益作為自己發展的墊腳石,也不借助他人的期待鞏固地位。振鹭派不負天,不負地,不負修真界,不負普天之下諸位百姓。此後振鹭派願與渝城攜手,共同維護逐風嶺地區和平穩定發展,加強在抵禦魔界來襲以及經濟建設方面的合作,一同迎接更加美好的渝城。
渝城城主表示,自從花嶺鎮突然消失之後,渝城的經濟命脈遭遇了空前絕後的打擊。渝城最主要的一條經濟鍊被一場大風徹底摧毀,四處流傳的謠言也使得逐風嶺地位一落千丈,不少人将其視作不祥的象征,渝城的輕工業以及旅遊服務業目前幾乎處于停滞狀态。而就花嶺鎮被一場大風卷走之事,渝城城主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表示願排除幹擾,希望振鹭山可以給一個合理的猜想。
魏涯山瞎編說,今年上半葉,振鹭山的業務雖然并不是很多,但也不少。沒有一樣像花嶺鎮這樣複雜,也沒有一件像花嶺鎮這麼棘手。老子仨好苗子都差點栽你手裡,你還好意思跟我要解釋?你自己怎麼不給自己個解釋?燕應歎在花嶺鎮蟄伏了那麼久你都不知道,你食何之?你幹何之?你思何之?你腦何之?
對此,渝城城主表示:草!
渝城城主瞪大了眼睛,方才的一切氣勢已經無影無蹤,隻餘在終于聽到那一個熟悉的名字之後赫然湧上的某種蒼白的血氣:“燕應歎?一直在花嶺鎮?他在花嶺鎮幹什麼?”
魏涯山歎了口氣,擡手扶住了額頭:“不應該先去想想他為什麼還沒死麼。”
“他死不死,現在是沒有辦法得到結果的,所以想也沒用,”這人雖然已經被吓傻了,可腦子好歹還能再用一點,“可是為什麼是燕應歎?在我花嶺鎮?他在花嶺鎮幹什麼?老弟,你可别吓我,我什麼也不知道!”
渝城城主渾渾噩噩,左右顧之,卻無人能給他答案。他有點急了,手指扣着桌子的邊緣,似乎即将就汗落下來。
魏涯山說:“我吓你,有必要嗎?燕應歎重出江湖,托的我派中一個弟子捎的信,我們剛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十分震驚。但這确實是真實發生了的,他請我觀微長老在一日前往甘棠村與他會面,這樣的說法,你還會覺得這是一個假的消息嗎?”
渝城城主集中了五倍的注意力。可他的表情卻依舊是茫然的。如果有人願意着筆畫下他的神情來,所能見到的一定是一直倉促不安的呆滞的貓頭鷹。他喃喃着說:
“燕應歎一直在我城中,可我卻全然不知。花嶺鎮消失是不是也是他搞的鬼?他完全将我渝城給毀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燕應歎想要毀掉一座城池,大抵是沒有什麼理由的,”魏涯山簡略地說,“可能就是你那花嶺鎮人傑地靈。”
“我不相信這種說法。”
“沒有誰是願意相信的。”面對這老頑固,樓瀾依舊保持着他本身的溫和,他身後正站着座下二弟子裴安之。兩人一前一後并在一塊兒,雖長相完全不同,可給人的感覺卻正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請城主冷靜一下,我們今天請您來,就是要讨論一下解決方法。”
渝城城主瞪起眼睛,目光鷹鈎似的朝着樓瀾劃了一下。他大聲說道:“既然如此,那觀微應當也長大了。燕應歎要見觀微,那整個修真界的籌碼就都壓在觀微一人身上,他怎麼沒來?”
祁新雪輕聲回應他:“觀微師弟在花嶺鎮中受到了較大的創傷,此刻正在靜養。”
“靜養?靜養!燕應歎都快打上門來了,他還靜養!他還真躺得下去!”
燕應歎與花嶺鎮的雙重壓迫使渝城城主永遠處于一種過火的狀态,此刻這火氣更好似一隻鞭炮一樣,一點火星跳上去,一點就燃了。可憐的大殿的四壁被他聲響的回音所環繞,他拍着桌子站起身來,鞋跟在石磚上踏得啪啪直響,氣呼呼地對那卧病在床的年輕人發出鷹隼沖天一般的控訴:
“若他不站出來,那修真界又要完了!掌門!最初他師尊事起,我們看在觀微年紀小,便同意了叫你們振鹭山看着他養着他,可沒想到過燕應歎還有死而複生的一天!燕應歎什麼德行,你也知道。那就是一隻磨牙吮血的畜生,一條養不熟的狗。一天三頓血都不夠他喝的!他要找觀微尋仇,怎麼可能放得過其他門派與城池?老弟,到了這時候,你怎麼不早說!他觀微也是真坐得住!哎呀!”
這一聲“哎呀”是真情實感的流露,如果手裡有拐杖,想必渝城城主就已經将那杖子牢牢地嵌入石縫之間,以此來表明他的憤怒。當然,這不公的控訴自然有一半是由年齡所造成的,年長者們總是對世事有着自己的看法,而這種看法往往會滲入到他們的言語中成為新型的人生經驗。所以也不好說他什麼——天底下的年長者都有這個毛病。批判總是由豐富的社會經驗所送出的。此刻,這渝城城主便是批判者的候選人,他就好像在打量一篇拙劣的文章一樣站在大殿正中央,面前的一切都是文章之中的千瘡百孔的文字,正不歇地、憤怒地、隐忍而沉重地跳躍着。發火的篇章是魏涯山,他蹩腳的文筆之下卻藏滿了數年前的怒氣。但他壓抑着自己的憤怒,所遞出來的依舊是清泉一樣溫順優雅的聲音,這是一種美德。基于這種美德,他雖然聲音低沉,卻依舊是盡量平心靜氣地對城主說道:
“當年白華門遇襲,派弟子拼死送出消息,可以說已經做了充足的預警,可就算這樣,各大城池以及門派幾乎毫無動靜,在白華門被屠戮一空的時候,各大門派的掌門與城主也躺得下去。”
城主瞪起眼睛,汗液似乎洗得他的側臉也白了兩分。這回他倒是像一隻鬥敗了的雞了。
四下眼睛都看着他。人人似乎轉過了頭去,人人的目光卻又似乎都凝聚在他身上。避諱與問詢形成了一種謹慎的平衡。城主用那不存在的權杖敲敲地面,還在嘗試分辨。
“但此事涉及觀微,過往之事暫且不提,如今燕應歎又江湖重現,觀微他至少也得——”
“城主說的是對的,此事涉及我振鹭山觀微門,若是一直縮頭不見,也非君子所為。”
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由遠及近,突然而不突兀。那是一種獨有的溫和而極具親和力的嗓音,以及剝去了數日前的沙啞,春風一樣清淨地在地磚上跳了跳。柳輕绮晃着扇子走進來,眉目溫順地展開,瞥見城主的那一刻,先俯身沖他行了個禮。接着扇子一合,落在掌心之中敲了敲,柳輕绮的目光落到一側站着的小弟子身上,扇柄輕輕往前一送,像是打散了一叢瑩白的絨花。城主的目光半是驚懼半是疑惑地看着他,柳輕绮隻當沒看見,微微笑着對小弟子說道:
“來,給城主大人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