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是二。”
“一共四個骰子,哪來的二?”
“那我換一個。押三。”
“那我也換一個。押十八。直接加十。”
“你這次輸定了。”
“放屁。”
那裡頭便嘩嘩搖起來。唐雲意實在聽不下去了,大步過去推開門,陽光從他身後跳進來的一瞬間,方濯和廖岑寒兩個面對着面,一個支着腿,另一個蹲在凳子上,手掌按着一隻骰盅,臉貼着臉,正怒目而視着。
唐雲意輕咳一聲,兩邊的目光就都移到他身上。這倆人已經喝了不少了,壇子杯子滿地都是,桌上亮晶晶的,手邊放了至少五個杯子,照這架勢來看,估計一個人得長上不下三張嘴。
兩個酒鬼迷瞪着醉眼,目光如炬地朝着唐雲意看。那目光不像是人的眼神,反倒像兩把利劍。大抵是對此人突然闖進他們的賭局而感覺到非常不滿。
唐雲意抱着肩膀,在方濯即将開口前搶先說:“又玩骰子呢?”
方濯似乎這才認出來他是誰。他一翻手掌,欲蓋彌彰地将骰子往掌心一藏,動作十分熟練:“沒玩。聊天呢。”
“桌上那是啥?”
“聊天喝酒,”廖岑寒将壇子往懷裡一抱,“你也來?”
兩雙眼睛定定地盯着他看。方濯将一條腿曲起來,用手托住腮,臉上有點微微地紅。他眯着眼睛很快樂地喊他說:
“來呀,老三。好不容易今日休息。”
他說得沒錯。确實是今日休息,全振鹭山上下都被強制放假,這是魏涯山定下的規矩,誰也别想工作半分,十分的人性化——不過自然也是不給諸位長老算薪的,大抵是無工薪強制休息,少點開支,十分魏涯山的處理方式。
于是唐雲意加入他們的戰局。隻是他單在門外聽了一會兒,以為就是簡單的搖骰子猜謎說真話,心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沒什麼秘密。可誰料方濯将那骰盅變戲法似的掏出來,剛搖了兩下,連結果都沒揭曉,轉頭就沖他說:
“剛剛我們玩好幾把了,你沒在。你不能直接加入進來。”
“那你要幹嘛?”唐雲意知曉大事不好。
廖岑寒在對面挂上一個天鵝似的勾唇曲頸的笑。他很不懷好意:“你得告訴我們點什麼。”
“我什麼也沒法告訴,你們都知道了。”
方濯說:“你有喜歡的姑娘沒?”
“我?”
唐雲意想了想,他的大腦就好像一片映了雲的湖水那樣幹淨而蒼白。
他老老實實地說:“我什麼也沒有。”
“沒勁。”
廖岑寒很失望地垂了手。
方濯抱起壇子,将那紅泥封口拍開。他很熟練地抱着酒壇,亂七八糟地往杯子裡倒酒,啪地一下放到唐雲意面前,以一種無可置喙的語氣說道:
“喝了。”
唐雲意瞪起眼來:“為什麼?”
“為什麼?沒有為什麼,”方濯一隻手摟過他的肩膀,醉意使他微微上了臉,昏頭昏腦地壓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說,“就為你這單純的經曆,讓我們找不着把柄。喝吧。”
“我不喝。我不會喝。”
“以前我倆也不會喝,”廖岑寒說,“但是不喝,今天你就别在這屋子裡呆着。”
語罷,兩雙眼睛興緻勃勃地盯着他。唐雲意就好像被一隻手牢牢拖進了地底,鼻翼一張一翕間所嗅到的就是熱烈而又濃郁的酒香。這香氣有點像一隻鷹一樣展開翅膀飛起又降落。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将杯子逼近唇邊。在抿到第一口的時候,他聽到廖岑寒在對面唉聲歎氣。
“不過你說的,确實是有點對。”
唐雲意一下子來了精神:“說我?”
“跟小屁孩沒關系,”廖岑寒瞥了他一眼,“我說師兄。”
方濯重複他的話:“跟小屁孩沒關系。”兩人嘿嘿亂笑。廖岑寒指着自己鼻子,邊笑邊說:
“哥,你說得對,我就是慫,慫死了,他媽我在師尊課上沒寫完小測都沒這麼慫過。我喜歡她,但是我不敢說,她永遠也不知道。就是這樣。師兄,有時候我真羨慕你,你就不用這麼糾結。我難受死了,你也不會難受。”
“我不難受?你放屁,老二,你啥也不知道。”方濯在請唐雲意喝酒之前自己又多喝了兩杯,這酒濃,放在碗裡撒到山下能醉死一群雞,更何況這倆毛都沒長齊的還青澀着的孩子。他敲着桌子,像是無比氣憤于方才廖岑寒的武斷,可表情卻看不出氣憤,隻是恍恍惚惚地說道:“我沒喜歡的人?你瞎說。我喜歡的時間比你長好久好久。就是你不知道罷了。”
“我怎麼會不知道?你騙人。”
“你就是不知道。”
“為什麼?”
“因為你從來不關心我。”
氣氛肉眼可見的奇怪了起來。唐雲意趕緊放下酒杯,他還沒喝多少,雖是第一次喝,但是不至于上頭。可瘾倒是真的,杯子剛一脫手,他就覺得有點不舍。想再喝兩口。沒喝過酒的人向來都是這樣的,一旦品嘗到了此類味道之别緻,便很難脫身。但還沒等他拉架,那劍拔弩張的氣氛又再次緩和下來。和平大使方濯接着說:
“你從來不關心我,老三也不關心我。所以你們啥也不知道。”
“哦,哦,好的,”廖岑寒真誠地說,“以後一定多多關心你。所以是誰呢?”
“我也不知道。”
“原來是你也不知道。”
“對。對。”方濯說,“就是這樣。我也不知道。”
唐雲意不禁一陣無語。廖岑寒嘴裡嘟嘟囔囔的,連連點頭,一面說着“同是天涯淪落人”,一面又抱着壇子要往自己酒杯裡倒。唐雲意趕緊攔住了他,還喝呢,腦子都給喝沒了。
他在這忙着讓廖岑寒不至于醉死在酒裡,頭還沒轉,就聽到旁邊傳來極大聲響的咕咚一聲。方濯一頭摔在桌子上,剛才的聲音就是他發出來的,這年輕人用手臂墊着側臉,昏昏沉沉地半閉着眼睛。他的額頭都像是被縮短了一半,嘴巴裡像是要吐泡泡,另一隻手正趴在桌上,朝着酒壇進軍。他慢吞吞地說:
“因為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他。我說了,你們又一定要打死我。”
“不會的。”
“到底是誰啊?”
唐雲意雖然想把他拖出去,但他又很好奇。這個時候還不趁人之危就根本不是男人,更何況這可是方濯的把柄啊。他可從來沒見到過方濯有對誰表達出來過這樣的心思。他本想借着這一機會旁敲側擊出來,好以後拿這個當小尾巴讓方濯給他當牛做馬,從而實現全世界三師弟站起來的偉大宏圖,可誰料方濯聽到他的問話,卻突然警惕起來。他眯着眼睛,趁唐雲意不注意,又往嘴裡灌了一口。
“你誰啊?”
“……”唐雲意劈手奪下他的酒杯,“别喝了。”
方濯擡起手,指指他,又指指廖岑寒,最後落到自己鼻尖。他瞪着一雙已經快要睜不開的眼睛,明明是趴在桌子上,卻依舊一副搖搖晃晃的姿态,露出那種醉鬼特有的渾渾噩噩的表情來,目光拉鋸一樣在唐雲意臉上割出來數道口子,最後一翻眼皮望向天花闆,嘴巴裡像是咬着一條棉褲,含含混混地說道:
“說了,你們都知道。其實仔細看看,都知道。全知道。”
他突然嘿嘿笑了起來。
“就我不知道。”
說完話,他的頭就往下一砸,臉貼着木桌子,一聲也不吭了。
廖岑寒對此進行了醉中才子的深刻銳評:“像個螃蟹。”
唐雲意也伸手搶了他的酒杯:“我的哥,你也别喝了。”
說真的,再喝下去,這兩個人喝死在屋裡事小,真喝到覺得自己馬上就能羽化登仙了所以肩并肩手拉手去跳崖事大,唐雲意當機立斷,這邊繳了酒杯,那邊搶了酒壇,不顧那一頭扯着嗓子不知道在唱什麼的廖岑寒,跳下椅子将它們放得遠遠的,這時候才來得及數數地上的酒壇子,一、二、三、四、五……真能喝。唐雲意瞠目結舌。他是真的感到十分不可思議:都這麼喝了,怎麼還沒死呢?
在那一刻,唐雲意從未有過的對于人體科學産生了深重的敬佩以及巨大的興趣。事實證明人比他本身想象得要堅強得多,就算是眼白裡都滿是燒酒、指甲蓋裡輕輕一掀都能淌出白酒來,他還能傲然挺立。而同時,人體也可以超越一切人們以往的認知,比如一個人就算是睡了也可以不被任何聲音打攪到,安靜得就好像已經下葬數日;而同時也有着令死人奮發圖強的歌聲,如果有人将路過此屋,一定會把這看成一個巫術師的巢穴。廖岑寒将臉貼近窗邊,對着美好燦爛的陽光一陣亂叫,震得唐雲意耳朵疼。他扯着嗓子喊道:
“啊,漂亮的小樹葉子,好看的小樹幹子,挺不錯的小樹枝子。啊,美麗的方濯的衣服,美麗的土,美麗的栅欄,美麗的……”
他突然磕磕絆絆地說:“美麗的男人。”
唐雲意啪地一下擡頭,眼神驚恐萬分。而那口出狂言的罪魁禍首廖岑寒正将半個頭探出窗戶,目光像是在盯着什麼人,保持着這個姿勢木頭似的沉默了好一會兒。
随後他才展開那張棱角分明的、年輕而張揚的面容,嘴唇十分快樂地往上一彎,半張臉露出某種懷春少女才會有的溫和的微笑,眉毛彎成了新月一般,甜蜜蜜地說道:
“你好啊,解淮師叔,好久不見,進來坐坐啊?”
那語氣裡充滿着甜膩膩的親密以及不着分寸的熱情。唐雲意肩膀一抖,手掌不由自主一滑,酒壇子啪地一下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然而廖岑寒渾然不覺。他伏在窗上,用那種詭異而扭曲的姿勢妖娆地探出半個頭去,笑眯眯地撐着臉,邀請道:“來嘛,師叔!我們給您跳舞。”
唐雲意放棄搶救酒壇子計劃。他直起身,将碎片往旁邊踢了踢,在門被推開的瞬間,他找準了一處幹淨而沒有碎片的地方,毫不猶豫地矮身,幹脆利落地躺了下去,歪頭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