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和柳輕绮說的。方濯有些意外,萬萬沒想到這甚至還可能是什麼熟人。柳輕绮也是一愣,反問道:“我嗎?”
“是你,我好像記得他們喊你什麼師叔,當時我還在想,這麼年輕的人,怎麼輩分就那麼高?”姑娘想起陳年舊事,難免有些懷舊地笑了笑,輕聲說道,“後來我才知道,師叔這個輩分在門派上算不上高的,收的徒弟多了,出師的也多,一個個帶回來,那輩分就蹭蹭地往上漲,跟年齡沒什麼太大的關系。”
她說到這兒,方濯算是想起來了,一年前振鹭山為了再收一些弟子,曾經搞過一次大規模招生,不少人都曾上山來一測仙緣,雖然最後留下的人不過了了,不過此事倒是在方濯的心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那次招生是柳輕绮統籌規劃的,這個錯誤的決定是魏涯山一拍闆定的,為的就是讓柳輕绮有點事兒幹,别每天招貓逗狗給他找麻煩。當然柳輕绮是一口應下,最後的執行者到底是誰,方濯一想起來就眼前發黑,閉口不言。
若真是那時上山的姑娘,對柳輕绮有印象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當時他隻願在山門前當個迎賓看熱鬧,正經事那是跪着求他他也不幹。再瞧那姑娘,雖然仍是一副未曾有過印象的陌生臉孔,但是沒來由多了兩分親切感。方濯說道:
“姑娘可是曾在一年前上過振鹭山?”
“是,我便是那時見的仙君,當時還在山上認識了幾位朋友,說好了一同要來花嶺鎮遊玩,結果沒回來多久,我就死了。”
柳輕绮好像是終于想起來了,突然一陣猛點頭:“是有這麼一回事來着。”
“……”方濯接着說道,“姑娘是如何遇難的,方便同我們說一下嗎?”
“仙君若讓我說,也不知從何說起,這确然怪不得我,我被在這兒封了将近一年,有些記憶已經同之前的混淆了,”姑娘在半空中飄蕩一圈,又緩緩地落到地上,站在山崖邊瞧着夜色之中的花嶺鎮,那鎮子像是月光一般神秘莫測而又無比沉靜,“可是我知道這個鎮子的秘密,仙君,你們能逃出來真的是萬般幸運,否則可能就如我一般,若沒有你們,我的魂魄永遠也隻能被困在這個鎮子之中無法脫身。”
方濯同柳輕绮對視一眼,柳輕绮沖他使了個眼色,方濯也瞪了他一眼,兩人不動聲色地推诿一番,用眼神打架。
打了三四個來回,最終無奈之下,隻得是方濯舉手投降,收了目光,讓柳輕绮的眼神啪地一下摔到地上,沒給他回應:“什麼意思?”
姑娘說:“就是字面意思,你們都被花嶺鎮騙了。”
“這我們知道。”柳輕绮又突然開口,不出意外被搶了詞的方濯用力瞪了一眼。他搖頭晃腦隻當看不見,一臉無辜地轉過去了。
姑娘沒留意這邊的暗潮洶湧,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花嶺鎮鎮中——那個生她養她的地方,卻最終變成了她的噩夢與沉在九尺之下的墳墓。月亮照徹她破爛的衣衫,像是給那些破碎的布料度了一層銀,這讓她好似剛被取下的被釘在山崖上的雕像一樣眉目冷清,而又宛如壁畫上的飛天一般即将飛離這個塵世。這滿臉塵灰的受盡折磨的姑娘十分溫柔地說道:
“你要說我怨它,我也不怨它,我隻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地方養育了我那麼多年,卻最終要奪走我的生命。為什麼它明明臨着那麼美的山嶺,可卻幹出的都是這種龌龊事。”
“花嶺鎮已經有了很多年的曆史,我死的時候剛過十六歲,從我的父親出生的那一年,花嶺鎮就一直存在。我從有記憶開始就從沒有離開過花嶺鎮,唯一一次出遊是前往振鹭山。每年我們都會敬拜花神,希望花神可以實現我們的願望,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花神開始年年犯難,不得已需求讓許多人前來一觀到底是如何觸怒了花神,因何而出現這種變故。”
方濯聽了一愣,這和村長說得可不一樣,他從來沒有提到過早在這之前,花神就已經“降怒”過的事實。他所表現出來的似乎隻是一時的怪異而産生的焦急,可如果是多年犯難,早就該請人來請神或者是鎮壓,而不該打着“查看”的幌子來請他們前來。
唯一的可能性隻是……他還有别的打算,甚至同他所說的理由沒有半點相符。
姑娘在短暫的停頓之後接着說道:“可是花神到底是因何而來、又掌管着什麼,我們一切都不知道。我們隻知道從花嶺鎮出現開始便臨着那片花嶺,而這終年不敗的奇迹正是花神所賜予我們的。所以我們要感念花神、祭拜花神,為花神獻出我們的一切,并且随時随刻準備迎接花神的旨意。”
“但實際上鎮中人并沒有形成一種十分虔誠的花神的信仰,畢竟大家隻是靠着花嶺生活,隻要有花嶺在就可以,而花神到底是否如何并不重要,但大家每年都會去參加花神祭典,以此來感謝花神這麼多年來的恩惠,那時候大家都會穿上統一的黃色衣衫,因為花神像手中的那朵花就是栀子花,大家一緻認為,這便是花神最喜歡的花,于是以栀子花的花汁做了染料,給每家每戶都做了一些黃色衣裳。”
這倒是對上了。方濯想起來自己在客棧大堂中曾經見到過的那個黃色衣裙的女子,心想道她也非人相所般,是否也如這位姑娘一樣,隻是花嶺鎮中失去神智的孤獨的魂魄?
他這樣想着,事情便仿佛越過了所能接受的所有範疇,逐漸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一路奔馳而去。姑娘的聲音也微微顫抖起來,似乎是回憶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方濯看到她的手指抓緊了自己的衣服,就連髒污的側臉也随之變得愈加慘白:
“可自從花神開始降難之後,年年花神廟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怪事,村長年年都會找道長或者是修真仙君前來平息花神的憤怒,可是杯水車薪,平息了一波還有另外一波,一年往往會犯難兩次,花嶺鎮中人心惶惶,而我更是一經花神降怒就都怕得不行,我害怕花神降怒降到我和我父母的頭上,我不想因此而成為神怒的發洩處……”
“可那一年村長叫我過去,說花神點名要見我,隻有見到了我,花神之怒才能平息,花嶺鎮的危難才能過去。”
“可我不信,我又怎麼能相信?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女子,當時家裡正張羅着我的婚事,若沒有那一遭,可能我早就已成親,依舊生活在花嶺鎮之中。”
“但是村長拿出了證據,他說他找人算過了我的生辰八字,我的前身是花神座下一個小小的花侍,卻因聰明謙和而受到花神的重用和喜愛。可當事不甚如意,我因為做錯了一件事而被貶下凡間,托生成為這一副軀殼,花神聽說我在此,便隻是想再看我一眼。”
“我不相信,但是我沒有辦法不去,村長早就告訴了鎮内所有人我是花侍托生,他們都讓我去,說若我不去便為難我的家人,我……”
姑娘說着說着,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哭自己的命運,也哭家人的命運。眼淚順着血迹掉下來,哭了半晌,連衣襟前端都哭紅了。柳輕绮沒說話,隻是給她遞了個帕子。很快那帕子也染成了一張血帕,姑娘捏着帕子,似乎是很難置信自己竟然變成了這副樣子,愣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于慢慢地接着說道:
“我隻能去……我不能不去,他們都讓我去,我不能不去……”
“我聽從村長的指示,晚上前往花神廟,他說我隻要在那裡陪伴花神一晚就好了,我是花神的花侍,花神是不會害我的,我硬着頭皮走進了花神廟,廟裡隻點了一盞燈,真的好可怕,還沒坐多久,就突然聽到外面有聲音,我害怕,不敢出去看,就躲到了花神像後面,可卻看到有一根桃枝戳破了窗戶探進來,我吓壞了,可沒來得及跑,就已經被當胸戳穿……”
桃花枝?方濯一驚,差點就要站起來了,手剛扶着地面想要往上撐,卻被柳輕绮一把覆住了手背,用力按了一下。
“别急,”他輕聲說,“讓她把話講完。”
方濯平複了一下呼吸,點點頭,他知道現在打斷這姑娘,就相當于将她好不容易回憶起的完整過程攔腰切斷,按照她現在的情況,被打斷之後再想起來可就不容易了。因而隻能坐在原地,心焦如焚地聽着,滿腦子都是他們進入幻境之前的場景,怎麼跟目前她說的那麼像?
果不其然,接下來這姑娘幾乎複刻了他們的所有遭遇:她被桃花枝當胸戳穿,但卻并沒有死,而是又宛如複生一般,看到自己站在家門口。可是家裡沒有一個人,她害怕是花嶺鎮的人帶走了她的父母,趕緊跑出去要查看,可花嶺鎮中也沒有一個人。
她繞着花嶺鎮走啊走、走啊走,除了熟悉的房屋和空蕩蕩的庭院,完全聽不到任何的響聲。她害怕極了,在街上跑了一圈又一圈,大聲呼喊着父母,卻并沒有人回複她。
直到天邊突然打了一聲悶雷,她以為要下雨了,趕緊躲在屋檐後,卻突然看到花嶺鎮之外、在花神廟的位置,突然出現一顆巨大的石雕頭顱,正是花神像的頭——她沒有方濯和柳輕绮那麼幸運,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知道一味地往前跑,可卻又如何能奔得過花神像,被那蓮花劍一劍劈穿,便再也沒了記憶……
“我死在那個幻境裡,我知道,”姑娘喃喃地說着,身後是一片迎風搖曳的稀疏的星空,“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複生,那枝花枝将我帶入了幻境,我在幻境裡死了,于是我也死了。我也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麼花侍,我是對的,他們并不是想要平息花神的憤怒,黃色衣衫也并不是要拜花神,他們要拜的,是别的東西,所謂的花神祭典,也是借以祭典完成那個不可告人的事。”
方濯的心髒怦怦直跳,他聽到自己喉結上下用力竄動的聲音。即将比鄰事情真相的興奮讓他開始血脈贲張,而事件本身的詭谲又令他的緊張與下意識的退避提到了最高點。
柳輕绮握了握他的手,意味着讓他鎮定下來。方濯深吸兩口氣,盡量讓夜風灌進他的肺腑,澆滅那些即将沸熱起來的五髒。柳輕绮問道:
“所以,既然不是為了敬拜花神,那又是為了什麼?”
姑娘鼓了鼓嘴唇,這個詞語對她來說似乎有些困難。她的面部在夜風中愈加僵硬,露出半截白骨的手指頂着自己的唇角,幾乎要戳破那些脆弱的瀕臨腐爛的血肉,往上提了半晌,才終于磕磕絆絆地将這個詞語從舌尖艱難地吐出來。
“——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