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出去他就後悔了,他本不該将自己的事說得這麼精确,甚至還牽扯到了柳輕绮。可對面卻仿佛像是突然看到了希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突然急切地問道:“觀微門下?你師尊是柳一枕?”
“什、什麼柳一枕?”唐雲意磕磕絆絆地說,“那是我師祖,他早在幾年前便仙逝了……”
那人瞪大了眼睛:“柳一枕死了?”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盯着唐雲意看:“柳一枕死了?他怎麼可能死呢?他明明——”
唐雲意被他吓得不輕:“他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成内門弟子呢,我才八九歲,怎麼,你認識我師祖?”
那人說:“何止是認識!小兄弟,你知不知道燕應歎是誰?”
“不、不知道,”唐雲意小心翼翼地說,“難道……您就是?”
燕應歎那張滿是血污的臉沉在燭火的陰影中極為可怖。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盯着唐雲意看了一會兒,似乎沒搞清楚到底是什麼狀況。
他突然說:“你今年多大?”
唐雲意本來不打算告訴他的,可嘴巴就是不歸腦子管,又是一張嘴唇就跳了出去:“十六。”
“十六歲,不知道倒也正常。”
燕應歎沉默了一陣,再擡頭時,眼底便全是深沉的落寞和淡淡的哀求。
“我與柳一枕是故交,上次見面時,他甚至還欠了我一頓酒。誰知不過才幾年,他便已駕鶴先行離去了。”
“你真是我師祖的故交?”唐雲意有些半信半疑的,“可……我師尊從來沒跟我提過。”
燕應歎低頭歎了口氣,然後笑了笑。
“柳一枕就一個徒弟,現在應當已經是觀微門當家的了吧。是不是叫柳輕绮?”
唐雲意舔舔嘴唇:“是。”
“那便是了,”燕應歎松開他的手,說道,“你年紀小,很多事你都不知道,輕绮雖然是柳一枕的徒弟,可二者關系并不是很好……他不同你多講關于你師祖的事情也是有情可原,他自己估計心裡頭還存着事兒呢。”
唐雲意分了神,就那麼一想,覺得燕應歎說得确實有那麼幾分可信度。柳輕绮的确很少說有關自己和他師尊的事情,此時不假,相處這麼些時日下來了,他也隻是知道柳一枕是個能人,然後死得挺早,但到底怎麼能的怎麼死的他也不太清楚。柳輕绮平素提到柳一枕也是一帶而過,雲淡風輕的,确實看不出來他有多少感觸。他正這樣想着,雖然心裡對燕應歎還有芥蒂,但已經信了他三分,正欲開口再多問兩句時,卻突然聽到燕應歎說:
“小兄弟,你也是誤入到這個地方的?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終于說到點子上了,唐雲意立即興奮起來,将原委完完整整都同燕應歎說了。說出來之後他心裡就有了點底,松了口氣,頗為期待地瞧着燕應歎。
燕應歎想了一想,說道:“其實我不是被困在這裡的。我是在這裡養傷,因為隻有這個地方我的仇人找不到我。你誤入此地應當是因為花神降威,原本應當将你殺死于桃花枝之中,卻不知為何出了些許差錯,到了我這裡。”
聽聞此言,唐雲意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那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又是怎麼進來的?”
“你可以認為這是花嶺鎮的另一面,或者是通過一些手段所塑造而成的花嶺鎮的一個實體性的幻境,”燕應歎說,“這對于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我雖及不上你師祖那般神通廣大,但活了這麼些年,開辟個小小幻境的能力還是有的。”他歎了口氣,有些自嘲地笑笑,“隻可惜我受了重創,已在這裡休養了許多年,幻境一開始牢不可破,可多年過去,難免會出現一些裂痕,這不,你就這麼進來了。”
唐雲意哎呀一聲,眼睛都亮了:“這麼說,你可以把我送出去?”
“當然可以,但是你要小心一些,現在真正的花嶺鎮之中可能并不太平,”燕應歎正了神色,頗為嚴肅地說,“按照你的說法,你師尊和師兄估計現在惹了大麻煩,你不要輕舉妄動,一定要見機行事。”
“我師尊和師兄他們不會有事吧?”唐雲意剛放下了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瞪大了眼睛,“這到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的有花神嗎?花嶺真的是花神恩澤之下所出現的神迹嗎?”
“我也不知道,但他們都這麼說,你就權且當真吧。”
唐雲意靠在椅背上,咽了口唾沫。他又害怕得有點想哭,但身處于剛相識沒多久的半個陌生人面前,還是忍住了。
他舔了舔嘴唇,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多謝。”
“你不要着急謝,小兄弟,我還有事情拜托你。”燕應歎的傷還沒好,他滿頭滿臉的血,明明看着猙獰可怖,卻在此刻顯露出兩分焦急與真摯來,“輕绮既是柳一枕的弟子,那自保能力肯定不會太差,你不必多擔心他。小兄弟,我得請你做件事,等你師尊脫困之後,你幫我給他傳句話,這件事非常重要,你真的一定要記得,我之前就想找個時機提醒他們師徒,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唐雲意心裡暗道你這何止是晚了一步,這得晚了多少年,一步是怎麼算出來的?但基本的禮貌和即将能出去的興奮與擔憂還是讓他問道:“什麼話?”
燕應歎道:“你得答應我,必須要告訴輕绮,把這件事作為你出去後的頭等大事牢牢記在心上!”
他的臉上雖然很髒,可是眼神卻很銳利,此刻正堅定而又直勾勾地盯着唐雲意的眼睛。沒人會在這雙眼睛面前還能隐瞞什麼,唐雲意隻看了他一眼,便被那雙眼睛之中的深沉的複雜的情緒所打動了,他下意識坐起身來,面色不由自主嚴肅起來,說道:“你說。”
“請你告訴輕绮,讓他在十日後于戌時抵達振鹭山腳下甘棠村,在那一棵桃樹旁邊,我會等着他。”
唐雲意心中警鈴大作,他一下子就戒備起來:“你什麼意思?”
“你一定要這樣告訴他!”燕應歎眼底沉着一塊冰,猛地握緊了他的手,“因為我會告訴他他師尊真正的死因,小兄弟,懇請你幫我這個忙,這真的很重要,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着輕绮重蹈覆轍了。”
他的手上也滿是血,一握住唐雲意的手,就把他的手掌給染髒了。燕應歎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細節,趕忙要将手抽回去,唐雲意卻眼疾手快一把又把他捉了回來,急切地問道:“燕兄,你說清楚,我師尊怎麼了?什麼叫重蹈覆轍,你的意思是,我師尊很有可能會死嗎?”
燕應歎咬着牙,粗喘兩聲,有些艱難地說:“這已經不是死不死的問題了,我說了,小兄弟,我來得太遲,柳一枕已經死了,我便無法再将這些事情告訴他。現在觀微門當家的隻有輕绮一個人,如果他還是不知道,早晚要走了他師尊的老路!”
唐雲意整個人愣在椅子上,他瞪着眼睛,顯然茫然無比。各種聲音在他腦内來回盤旋着,尤以“重蹈覆轍”這四個字最為振聾發聩。他癱倒在椅子上,機械地想要扶着桌子站起,卻發現自己的腿已經軟得走不動路。一種比自己身處于危機四伏的陌生環境更為深重的恐慌驟然擊中了他。燕應歎扶着他的胳膊,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他說:
“你别急,小兄弟,若不是我現在還沒恢複到比較好的狀态,我一定早就上山去找他了。你真的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害他的,我做夢都想再見柳一枕一面,想把我沒說出來的話都跟他倒個清楚,可是我遲了,我還是來遲了,所以,輕绮絕對不能再出任何事情,小兄弟……”
“你不用說了。”唐雲意的喉結上下用力動了一下,他推開燕應歎的手腕,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喃喃道,“我會跟他說。”
“是我謝你才對,”唐雲意說着,他想要往外走,卻突然回頭看了他一眼,“但,你真的沒有騙我?”
燕應歎張開雙臂,苦笑一聲。他說道:“你看,我受了重傷。如果你不相信我,完全可以将我的行蹤出賣給那些追殺我的人。他們想要我的命很久了。”
燕應歎那雙溫柔的黑眼睛從容而鎮定地看着他。唐雲意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回來了。他扯住自己的衣角,用力扯了一塊下來。他說道:
“等等,我給你包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