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曾經數次在方濯面前表示過自己還年輕,但又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陷入了一陣完全不應由他被人所憂患的有關于青春老去的隐憂。他才二十三歲,他的未來雖說可能不算是無限光明,但至少吃喝不愁,況且方濯認為就算是柳輕绮真的老去了,也得是個長得不錯的老頭子,或者他再努力努力,真的學點駐顔術什麼的,就好像隔壁派那一百二十歲的長老依舊長了一張三十歲的臉一樣——
“我又不是學不會。”這時候柳輕绮奇怪的自尊心便做起了祟。
“我隻是沒有必要去學罷了。”
“倘若您活到大概九十、一百歲這樣呢?”
“活那麼長有什麼好?”柳輕绮說,他的扇子輕輕晃了晃,打出一圈白鳥翅膀似的皺紋來,“我不覺得有什麼好,我認為……人活到一定歲數,安然沒掉就好了。”
方濯不知道柳輕绮的這種想法是否和柳一枕有關,但他知道,柳輕绮在成長過程中絕對受到了柳一枕的很多影響:或者說是恩惠。他曾經從其餘的師叔口中聽到過有關柳輕绮的傳聞,相傳他是柳一枕從山底下撿來的一個棄嬰,那時還是個裹在碎花襁褓之中的嬰兒,卻依稀可見得未來光彩風姿(此句大抵是方濯自己添油加醋而成),于是将他抱上山,取名叫柳輕绮,從此便開始了培養下一代觀微門掌門人的艱辛道路——
很明顯,柳一枕失敗了。他所能在柳輕绮身上留下的唯一一點兒教育上的好處,大概就是此人與他的名字一樣,為人有點寡淡,可方方面面有時候又有點像姑娘。
而又完美地繼承了他師尊名字裡的要素:給他一個枕頭,他就能很快地睡着。
方濯坐在窗邊,看着柳輕绮抱着枕頭睡在自己床上,看起來很安詳的樣子,心裡百般不是滋味。窗外的月亮就好像一隻鈎子一樣勾着他的心髒,讓他一刻也不敢放松呼吸。柳輕绮是這樣告訴他的:至少先度過這個夜晚。于是他大大咧咧地上了床,當着方濯的面就把外袍給脫了,躺了一會兒才又覺得冷,于是要求方濯把外袍脫給他自己蓋着。
“你不睡嗎?”他師尊這樣問他。
“不了。”
方濯有些無精打采。柳輕绮拿着他的外袍,熟門熟路地蓋在身上,興許是察覺到小徒弟有些不安,随即笑了笑,說道:
“你不用想這麼多,早在你來到這個幻境之前,為師就已經将這裡探查過了。那團火是有劍時才會燃起,在沒有劍的時候,它就是一團看不見的煙霧,哪兒都能有,這兒也不例外。”
他伸出手指,點點自己身下的床鋪。方濯說:“你的意思是在這個屋子裡很有可能也會起火?”
“是這樣沒錯,”柳輕绮說,“可惜現在你沒有劍,我手裡也沒有劍。”
這話說着好聽,好似沒有了劍的存在,火球就不會重聚,那麼他們就暫且沒有因火而産生的性命之憂——但仔細想想真是漏洞百出,這又與他們手無寸鐵的生活在一個殺人魔的洞窟裡面有什麼區别?也不怪方濯為此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他看着柳輕绮躺在床上,衣服攏在他身上像是一片片散落的葉子。清冷的月光映照在房間的側牆,與昏黃的燭火糾纏、跳躍在一起。
方濯終于忍不住說:“師尊,我很擔心雲意的安危。你到了這個幻境之後沒有發現他在哪裡嗎?”
“他沒進來。”柳輕绮回答得很幹脆。
方濯眨眨眼。他還以為唐雲意是先被那棵桃樹吞入了幻境才沒了蹤迹。
柳輕绮平躺在床上,仰望着頭頂的橫梁。火光所映照出來的陰影在他的臉上一跳一跳。
過了大概三次抖腿的時間,柳輕绮才說了話:“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所謂花嶺鎮‘花神震怒’,不過所指的就是這株桃樹在作怪。也許并沒有什麼花神,也沒必要供奉什麼花神廟,或者說,真正的花神并不在廟宇之中,而在于廟宇之外。”
“你是說真正作祟的是那棵桃樹?”
“對,”柳輕绮說,“這件事也不是那麼難理解對吧?如果這真的是一棵修行多年成了精怪的桃樹,那麼其實一切都可以解釋。這株桃樹需要人的骨血所生長,但它又沒有直接害人的能力,所以它并無法殘害花嶺鎮中人,而是通過幻境等方式進行引誘,來使得并不知情的人們在夜間走近花神廟,以此來将他們拖入幻境,并在幻境之中施展手段來将他們殺死。我們就是其中一員。”
方濯聽着聽着,反倒便沒有了之前那般緊張。也許是知道了某種可能出現的情形,心裡有了底,他拖着凳子往柳輕绮的方向挪了挪,問道:“那為什麼它明明并沒有修煉到可以直接殺人的地步,可我們卻還是被它給捅穿了?”
“你可以認為這隻是一個進行幻境的方式,即通過瀕死的感覺來使人堕入自己的夢境,”柳輕绮說。他抱着枕頭翻過身,看着方濯的眼睛:
“就好像你的眼睛裡能看到我一樣,你所看到了什麼、夢到了什麼,在以後的一個節點裡都會成為這個世界的另一面的要素。而通過對你記憶的攫取和對你夢境進行的整理編織,幻境的重心自然是在你自己身上,所以你被幻境殺死,實際上就是你自己殺死了你自己,而我在幻境中被殺死,就是你殺死了我。”
柳輕绮擡起手,将自己那一張毫發無損的掌心給方濯看,說:“為師在救你之前就被這個樹一不小心攻擊了一下,劃傷了掌心,當然現在你看不到了。”
方濯打斷他:“那是一個血洞吧。”
柳輕绮說:“啊,差不多。不過既然沒事了,那他們都一樣。不要打斷我。”
方濯的目光落在他的掌心處看了一看。随即他的目光這才輕松起來。
“剛說到哪來着?對,劃傷了掌心。如果沒猜錯的話,被那株樹傷到的人在一段時間後就會覺得眼皮越來越重,身體也越來越累,直至再也跑不動,應當就是它那汁液裡面有着什麼特定的東西。所以很有可能就算是你我後來沒有被他抓住,我也會因此而進入幻境的。”
“那你的手現在沒事了吧?”
“人變年輕了,肌膚色澤也更加光滑,”柳輕绮笑嘻嘻地說,“好極了。”
“哦……”方濯說,他抱着椅背往前傾了傾,“師尊,那我不會殺死你的。”
“好啊,”柳輕绮笑眯眯地說,“那你打算讓師尊怎麼死呢?”
“至少也得等我把賬讨全了。”方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