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又往回看了一眼。黑壓壓的一片視野之中,似乎隻有他的屋子還亮着燈。那一盞昏黃的、微弱的燭火就好像一隻大掌一般驟然将他的心髒攫住,又順着心髒的脈絡摸到胸口處左右橫掏一番,隻覺着肚子裡面七上八下,像跳了塊長腳的大石頭。方濯離開了唐雲意的屋子,擡腳迅速往庭影居走,這一路細雪微微,腳下踏着斑駁的石子路發出輕微的響聲,方濯擡起頭來一看,隻見那月亮像是長了眼睛一般,沉靜而不作一聲地追尋着他的影子,将劍影打在自己腳下的時候,方濯突然感覺到指尖一片灼熱。
他下意識松了手。
佩劍掉落在地上,發出咔嗒一聲響,随即就好似被煉劍爐一把扯裂了劍鋒一般,忽的劍刃兩側火花四濺,追着他的衣角要向上一路燒去,幸而方濯反應快,緊急兩步退到了安全範圍,才不至于叫火星裹挾。
方濯瞪着眼睛盯了一會兒劍,那身處于噩夢、或是幻境之中的過于遲鈍的大腦終于從一片混沌之中亮了亮顔色,此前一直渾似某種被吃剩了一半的饅頭的坑坑窪窪渾渾噩噩的感覺在瞬間突然變得清醒,方濯不再去管他的劍,轉身便走,張口喊道:“師尊——”
卻忽然聽得身後一陣如風起般的聲響,他轉頭看去,見得那原本隻是邊角處燒灼一點兒火光的佩劍突然被熊熊大火所包圍,火焰通天烈而燎原,好似一隻枯草垛被點燃一般,幾乎是瞬間他便被熱浪所包裹,就連身處于振鹭山皚皚大雪之中也毫不遜色。
任方濯再怎麼冷靜,他也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火。在振鹭山上能給他來塊不濕的柴就差不多了,火在這兒屬于珍稀物品,登是時,方濯終于确定了他要麼是正身處于西方極樂世界(之火坑家族宅邸)要麼就是身處于幻境,很明顯無論是那種,這個世界的主宰都很喜歡火,因為它甚至給火長出來兩隻手,畫了一個嘴巴,見得那火舌往外吐出的一瞬,方濯幾乎感覺到有腥臭的涎水順着那由火光所映照而成的通紅的牙齒之間落下來,滴落在他身上的瞬間,轉瞬就能将他吞噬幹淨……
方濯後退兩步,當機立斷,拔腿就跑。他順着來時的路以某種難以相信的速度往回竄,此時他那小屋子裡最昏黃的一盞夜燈就成了唯一的指引,他穿過茂密的雪叢與一步一個踉跄的石子路,跑到荷塘的那一頭去。火舌在他身後追趕宛如一頭野獸,斷斷續續地發出歎息一般的響聲。
直到突然從草叢裡橫插過來一隻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将他拽到荷塘裡。
方濯大頭朝下,摔了個措手不及,被冰涼的水驟然拍了一下臉,登時整個人冰得一個激靈,卻被那隻手以極大的力氣按在水裡,随即一個人的身體覆在他身上,幾乎完全遏制住了他的掙紮,兩個人趴在水裡動也動不了一下,在被這股怪力壓制的那一刻,方濯感受到自己的手臂有被灼燒的痛感,随即那個人一把撈回了他的胳膊塞進懷裡,将他牢牢壓在身下。
如果從天上白雲的視角來看,那麼發生在這個荷塘之上的事将會是令人難以呼吸的:那裹挾着一把利劍的火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抵達了荷塘上方,劍鞘早已不知被卷到何處,冰冷的劍鋒上席卷了火光,被燒紅了的劍刃牢牢抵着荷葉的頂端,追随着方濯的身形一步步移動,仿佛長了一雙銳利的眼睛、正在尋找他似的。那劍每走一步便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響,令人毛骨悚然。而他身上那人呢,正擡手拽了一片荷葉蓋着,方濯被他死死壓在身下,憋得嘴巴裡直吐泡泡。一種處于深水之中的痛苦的窒息感将他盡數包圍,可他又不敢反應,隻得憋着氣,手指微微收縮攥緊了荷塘底部的泥沙,從喉嚨裡發出幾聲瀕死般的悶哼。
那隻手從水下悄悄移來,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臉往上稍稍擡了擡。在觸碰到空氣的那一瞬方濯幾乎是即刻便用力吸了一口氣,沒等他喘個夠本,那人便再度按着他的後腦把他按回水裡,登時便那麼一嗆,險些叫方濯将肺都吐出來。
那股灼熱始終徘徊于頭頂而遊移不定,似乎完全覆蓋了整個天空。連帶着月光都變成了滾燙的,燒着整個荷塘似乎都閃着明亮的紅光。鼻尖既傳來一陣細微的血腥味,又溢滿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濃煙一般的嗆鼻的味道。同時還伴有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清香,宛如荷花綻放一般,又渾似一把被燒焦了的栀子花的花尾。
火團終于過去了。它似是找不到原本目标的所在地,不知是身上的人的氣息還是這一片荷塘将方濯擡手壓在了稀疏翠綠的荷葉之下,也讓他的呼吸徹底在水中變得越來越困難。當他被人一把從水裡撈起來的時候,空氣中的灼熱還沒散去,方濯隻覺臉上一半冰涼另一半燙得要死,擡手掐住喉嚨,用力咳出兩口水來。
他憋紅了臉,嗓子火燒似的痛,有些無助地看向面前的人:“師尊,師……”
他哽了一下,話就這麼堵在嗓子裡。喉嚨還宛如被一塊炭火燒灼了側壁一般又熱又痛,随便一個呼吸都能帶動五髒六腑一齊顫個不停,方濯從頭到腳都是水,狼狽不堪地坐在荷塘裡,眼看着面前抱着肩膀同樣平複着呼吸靜靜看着他的人,突然覺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師尊,你……”
“怎麼樣,有沒有勾起你的美好回憶。”來人正是柳輕绮,他随手扒拉了一把額上的濕發,衣服濕漉漉得貼在身上,看上去有千斤重。他擦了一把臉上的水,更襯得那一張看似是屬于柳輕绮、但仔細看來似乎也有些差别的臉更加清晰。
方濯坐在原地,大氣不敢吭一聲。柳輕绮撐着下巴坐在他對面,身上還蓋着那片荷葉,笑眯眯地看他:“你師尊年輕好多,連皮膚都變好了,怎麼樣,阿濯,為師這時候跟你比起來,誰看着更年輕?”
方濯盯緊了他的臉。他覺得自己的目光簡直丢臉極了:“那必然是我——”
柳輕绮擡起手,摘下身上的荷葉,毫不留情地按在了方濯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