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的眉毛微微掀起,目光掠過唐雲意,又定格在方濯臉上。方濯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彎倒映的月光,那白皙的面龐被月色襯得更加慘白。他說:“想不到吧,兔崽子們,為師帶了。”
“你怎麼帶了?”
柳輕绮一擡手,在空中握了一下,裝模作樣地說:“以風為刃,月光做劍,老子就是這麼厲害。”
“……”
最後還是柳輕绮打了頭陣,帶着他們往裡走——到底是師尊,就算他嘴巴裡再沒兩句真話,該幹的事還是得幹。方濯跟在他身後,下意識擡起手臂虛虛擋了一下唐雲意。他聽到唐雲意深深呼吸的聲音,心裡一時緊張,又覺得有點好笑。他轉頭沖他說:“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等着,别跟着進去了。”
唐雲意說:“開玩笑呢?叫我一個人在那麼詭異的地方呆着,你是怕吓不死我不成?”
“那又怎麼詭異了?屋外不過就是屋外,前後兩株枯木,左右三分月光。要真有人循着味兒來了,能不管屋子裡的人、先把門外的料理了?你在外面呆着就是最安全的,要真出了事,大叫一聲就是了。”
“我不去,我不去。”唐雲意梗着脖子說,“論說瞎話,你是繼承了師尊衣缽的,别的什麼不會,放屁最在行。我看你剛才就是在坑人。”
方濯嗤笑一聲,擡手作勢要拍他的頭,被唐雲意一縮脖子躲了過去。柳輕绮在前面懶洋洋地說:“你大師兄說的是對的,你待在外面,随便找個地方坐着都沒人理你。你看這光正好映在花神像前面,将我和你大師兄的身影都投在牆上了,有這麼個大目标在,找你幹什麼?”
“那、那我也不去,”唐雲意說,“我和你倆待在一塊兒。”
方濯一眼就看出來他腿軟嘴硬,也跟他開夠了玩笑,正打算正經勸勸他讓他留在外面的時候,花神廟的大門卻突然被打開了。
柳輕绮反應很快,幾乎是瞬間,方濯便覺得手腕一痛,緊接着便被柳輕绮一把扯到了身後。他吓了一跳,隻那一恍惚,面前便被柳輕绮遮了一半,什麼也看不見。他正打算抽劍出來,卻被那隻手按住了手背,順着手腕爬過去,抓住他的劍柄,猛地便拔了出來。
“……”
方濯低聲道:“原來你說的劍是我的!”
“師徒一場,誰的刀誰的劍用得着分這麼分明?”柳輕绮不敢回頭,卻依舊有功夫跟他扯皮,“你這劍真輕啊,上次不是讓你到萬劍峰去找一把嗎,怎麼,沒去?”
“太遠了,我懶,”方濯罵他,“這時候你還能跟我扯瞎話呢?”
“那你也不看看一起扯瞎話的是誰,”柳輕绮深吸一口氣,小聲說,“一會兒劍在誰手裡誰斷後,沒劍的先跑。”
“……我沒劍。”方濯一聽就知道柳輕绮在折騰他,偏頭躲過他身後,往前面看了看,确實一片空空如也。花神廟中沒有一個人走出來,也沒有一個人出現在他們面前,而正于中央巍然聳立的花神像已然不似白日裡那般雍容華貴——一具光秃秃的神像的軀體坐于神台之上,手裡的琵琶被砸了一半,身上滿是裂痕與被雷劈得焦透的痕迹。桌上的貢品已是空空如也,放置于神像前的蒲團上一團灰塵,簡單看來似乎已是堆了一指之厚,若非有人在屋頂重新翻修花神廟,不然隻一日之際,完全不可能積攢這麼多灰塵。
至于頭在哪兒,方濯沒有看到。他所能看到的隻有柳輕绮的頭,這人今夜倒是将頭發束得一絲不苟。白天裡像鼓個牛角包,看起來不太正式,但他又是什麼正式的人,随便梳梳就完事兒了——說來也怪,明明有着極大可能的隐藏着的危機正在前方,方濯的目光卻落在柳輕绮的後腦,并且神遊天外了一瞬。那破碎的花神像讓他想到柳輕绮耳側又細又碎的頭發,這種聯想使他感覺到有些羞愧。但這是突如其來的、順其自然的,理所應當并且永遠也不至于感到無地自容的,而隻是有點羞愧罷了。他來不是為了看柳輕绮的頭發的,他應該将目光移到花神廟前:但事實上他并沒有做到。方濯站在柳輕绮身後,想往前走一步,卻舉步維艱。他意識到自己總想盯着柳輕绮的後頸看一會兒,找找那些細碎的頭發——這到底是為什麼?
唐雲意在他身後發出一聲夏夜涼風似的喟歎。這聲喟歎幾乎是瞬間将他拉扯回原地,目光立即轉移到了花神廟身後的低矮山脈之上的無窮無盡的天空。那兒一片深紫,像是天幕被海水浸透了半邊,此時正展現出某種獨屬于極深之夜的紫羅蘭一樣的顔色。天空像是被捅了一個大洞,那大抵是來自于天外的昏昏沉沉的提醒。空氣寂靜而潮濕,好像陷入了一張浸了水的宣紙,而又似是有兩分憋悶,天邊閃過兩分明亮而深沉的顔色。恐雷暴之夜即将到來。
在這一瞬間便變幻了無窮之顔色的夜幕之下,柳輕绮突然說:“很早之前我師尊、就是你們師祖,曾經告訴我一個道理。勇氣永遠不會是一個人所應當擁有的唯一的美德,在此基礎上,還需要加上智慧。”
方濯說:“你就說你要怎麼樣吧。”
柳輕绮笑起來。
“回去吧,怎麼樣?”
方濯早猜到他要這麼說。對于此人,其言語不算解之□□,但至少也能猜到三四。他瞧了瞧門戶大開的花神廟,又看了看天邊的顔色(那裡現在已經重歸一片漆黑,不過他也知道,就算是太深的夜也不至于這麼黑),随後說:“如果你覺得合适,我們就回去。”
唐雲意在身後小聲說:“合适極了。”
柳輕绮說:“我會回去拿劍。”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盯在某個地方,像是在愣神。
方濯說:“你去哪拿?你壓根就沒帶劍。”
“我回振鹭山。”
“得了吧,來回那麼久,黃花菜都涼了。”
柳輕绮點了點頭,笑了一笑:“你說得對,回一趟振鹭山……”
他的唇角往上勾着,聲音也像是在笑,眼睛卻一直盯着某處。方濯察覺不對,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卻發現那裡一片空空,除了無邊無際的夜色和身後隐藏在雲層之中的山脊,什麼都沒有。
幾乎是瞬間,他的心就提了起來。這些安靜的和平使他很容易感覺到即将到來的陣痛。柳輕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在他的笑容收斂的最後時刻,方濯看到他這便宜師尊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自己從未見到過的神情。而他所凝視着的也隻是一片寂寥的無人的虛空。
方濯拉住他的手腕:“師尊,怎麼了?”
柳輕绮微微皺起了眉:“我覺得那兒站着人。”
方濯頭發都要豎起來了:“怎麼會有人?”
他将目光投向那處,卻依舊是一片空空如也。柳輕绮眯着眼,目光停留在那裡不住地打探。他喃喃地說:“我也不知道,可我就覺得那兒有人,他一直在看着我……可是我看不見。阿濯,你是不是也看不見?可是那裡——”
方濯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識轉頭道:“雲意,你過來看看,師尊說那兒有人,可是我們誰也看不見,你……”
他一轉頭,便登時感覺到自己的眼眶像是要被扯裂了一半,頭腦也如靈台頓悟一半清明一瞬,又即刻間陷入了一片恐懼的混沌。唐雲意已經不在他的身後,他消失無蹤,現在緊貼着他的影子站立在身後的,便是那株原本枯萎的、虬根百曲的老桃樹,卻于這個夜晚綻放千頃桃花,如月似日、灼灼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