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觀微長老座下唯一的女弟子自小在振鹭山便極受寵愛。她從十四五歲的時候便開始時時刻刻提防身邊各種各樣的危機:這些精力過剩的年輕人們表白心意的方式多種多樣,走在路上突然碰見一束野花杵在自己面前(鬼知道這人是怎麼在鳥不拉屎的振鹭山上找到這樣一束野花的),吃飯的時候突然被人攔在路中當街告白的事情時有發生,乃至于上完茅房出來發現牆上蹲了一塊青白色的衣角、上完課回屋的路上被十幾個人圍着突然開始吹拉彈唱,那不知是哪門哪派的弟子從天而降,穿着一身火烈鳥一樣的衣服,在這偌大的振鹭山上簡直如同狂奔怒放的火一般,灼灼燃燒着,向她走來。
那人頭上還帶了個恨天高的帽子,帽子上長了兩根須須,活像個唱戲的。那時他也一種西洋戲的誇張動作半跪在她面前,一隻手舉着花,另一隻手則在懷裡掏來掏去,一把拽出來一張稿子。
他拖着長音,情感豐富發自肺腑地朗誦道:
“啊!美麗的、甜蜜的君守月!溫柔的、可愛的君姑娘!請允許我在這萬衆矚目的時分,為您獻上我最真摯的愛慕與祝福。如果神明曾經創造出來過仙子,那麼你一定是其中最閃亮的一朵玫瑰!你是山上的雪,人間的月!你是所有的無數的世間最美好事物的化身,你是字裡行間的夢,是尚未開口就已經心知肚明的愛情!如果河流将會停止流動,那麼一定是因為見到了你的美貌而羞愧得結冰;你可知任何一隻鳥兒飛過你的窗口,都會因為你在銅鏡之中留下的那一抹溫熱的痕迹而瞠目結舌。你是陽光與霜的結合,你是夢境與現實的交彙!我的心中充滿了無數的傾慕,振鹭山的君姑娘,觀微門的最明朗的花,請原諒我對您如此冒犯,請看在這束花的份上允許我為您朗讀接下來我自己寫的一首詩……”
君守月抱起手臂,打斷了他。
“你誰啊?你是振鹭山的人嗎?”
那人一愣。
“咋沒見過你啊?”
“哦哦,我不是貴派門人,我來自西域,隻是聽說中原有一位君守月姑娘驚為天人,所以渴求前來一見……”
“西域人啊,西域人中原話學什麼好你來這幹嘛,”君守月撇撇嘴,看他一眼,順手朝着山下一指,“這兒沒活給你做啊,山底下村裡有個客棧缺個端盤子的,你中原話好去那也能聽懂,待遇不錯,包吃包住五險一金呢,你要找活就到那兒去。哎,你知不知道端盤子是幹嘛啊?你們那邊兒拿盤子吃飯嗎?”
總而言之,這些屢屢突發的事故成功鍛煉了君守月的反應能力,特别是對于危機一事的感官極為敏銳(最後甚至能練到一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就能在一瞬間内分清此人話語之中的情緒究竟有幾分組成部分,并且準确無誤地判斷這是有事兒的還是來找事兒的,能練到此種能力也實屬不易),聽聞窗戶被敲響,幾乎是瞬間便出劍起勢,劍鞘被啪地一聲握在手裡,但見夜色中劍刃明亮,而劍尖因窗戶被打開而灑落兩點星光,幹脆利落,毫不猶豫:“什麼人!”
外頭傳來一聲鬼鬼祟祟的叫喊:“守月師妹,是我!”
“大師兄?”
君守月愣了半晌,才依稀聽得這鬼鬼祟祟裝模作樣的聲音是方濯的,半信半疑地放了劍,一擡手拂亮了燭火。
方濯赫然出現在她面前,身着一身黑衣,一摘兜帽,像個身姿挺拔的賊。他張開雙臂,表示自己懷裡什麼也沒有,很正直地瞧着她,煞有其事地說道:“看,啥也沒有。讓我進去吧?”
君守月反應了一會兒,将劍放到桌上。她若有所思地說:“我不信。壞東西你是不是藏衣服裡了?”
“什麼叫壞東西啊,我還能拿什麼東西過來害你不成?我是你親師哥。”
“正是因為親師哥,人家表的也不會大半夜的過來敲一位如花似玉及笄之年的姑娘的門哪,”君守月搖搖頭,作勢就要關上窗,“對你敲的還是窗。大師兄,有門你不走,非要跟個梁上君子似的走窗戶,你是沒手嗎?”
方濯用手撐着窗戶,不叫君守月關上,讨好笑道:“師妹,這不是找你有事兒嗎,怕影響你休息,沒敢敲門。”
“不敲門你就翻窗?你這什麼邏輯啊,沒打上飯就跑後廚吃?還得叫人家廚師單獨給你宰一頭豬?”
“那你這舉的例子也不對呀。”
“你管我例子舉得對不對幹嘛,反正大半夜翻人家的姑娘的窗戶,一看就沒什麼好事兒,”君守月用了力,着意要把他往外趕,口中道,“走吧走吧,太晚了,要睡覺了,明天再變醜了就找你是問。”
“等等等等。”
方濯手忙腳亂地撐着窗戶,也不生氣,嬉皮笑臉地說:“師妹,真沒别的事兒,師兄來看看你被子掖好沒有,這大冷天的,要是受了凍,好幾天養不過來,有你難受的。”
“放屁吧你,一天到晚嘴上沒個把門的,怎麼沒叫師尊把你的嘴也給封起來呢?”
“哎喲,咱們振鹭山的淑女不許說髒話,趕緊道歉。”
“道個屁,”君守月瞪他一眼,“趕緊走。”
方濯便展顔一笑,嘴上說着走了走了,手裡卻依舊扒着窗框不撒手,趁君守月一時不慎,用手肘用力推開窗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翻了進去。
“不是,大師兄,”君守月眼都瞪圓了,“你是真不要臉啊!”
“要臉進不來,不要臉啥都有,這事兒要是放你面前,你看你選什麼?”
“這是閨房,閨房!”
“你不說我不說,誰也不知道這屋子到底閨不閨。”方濯一身黑衣,包得嚴嚴實實,便差臉上圍個面紗,渾身上下像是裹了一床黑被子。他極其迅速地擡手關了窗,動作之熟練看上去已經練習過好多次了:“我得要你幫忙,師妹,一個特别特别重要的忙。”
“你能有什麼正經事?”君守月說,“穿的就好像……就好像小賊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來我屋偷胭脂回去自己用……”
果真如君守月所言,此身實在太像梁上君子,還得是十分有經驗的那種,大頭照貼滿了城池的各個角落,見了他的下意識都會覺得他是來人家姑娘房裡幹壞事的——當然目的也與幹壞事大差不離,方濯與她裝模作樣寒暄兩句,便從懷裡掏出一隻小本子來,送到君守月手中,低聲道:
“師妹,師兄此次前來不隻是想要來看看你被子蓋好了沒有的,明日裡我真的将要實行一項缜密的計劃,需要你的幫忙。”
君守月很幹脆:“不幫。”
“哎,師妹!”方濯賠笑道,“你怎麼不聽聽就拒絕了呀?凡事别這麼快做決定嘛,這又不是一筆虧本的買賣,事成後你三天的飯食我都包了,成不成交?”
“我要你請我吃飯幹什麼?我不要你請我吃飯!”君守月說,“你不告訴我你要幹嘛,我就不幫。”
方濯正色道:“你真想知道?那就告訴你,要辦的是為國為民的好事兒,辦完之後你師兄就記入史冊了,連帶着你也能在這大事件上記一筆,多好。”
君守月橫眼一瞧他,撇撇嘴,說道:“什麼事兒,你說。”
“幫助山下誤入歧途的生靈尋找到靈魂的歸屬與家的方向并且替未能實現願望的苦心人向月亮秉明心意與追求身外之物最好的歸宿。”
“我親愛的大師兄,能說人話嗎?”
“就是到山底下去買點東西,順手幫老二捎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