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大駕光臨定國公府,不知所為何事,還請侯夫人稍等片刻,讓奴才去通傳我家二公子一聲,随後便迎侯夫人進府喝茶。”管家笑眯眯迎過來。
“請管家盡快通傳,至于茶麼……”
楚照槿揮了揮手,隐戈搬出自家轎子裡的桌案椅子,擺在了定國公府的朱門前、那塊先帝禦賜的牌匾下。
她斂了斂裙擺,氣定神閑地坐下去,揚眉對管家道,“今日天氣晴好,秋高氣爽,屈在隻見四方天的院子裡喝茶有什麼趣兒,本宮誠心邀請你家二公子來這兒喝。”
嫁到大鄞來,又是恭靖侯府這樣的滔天權勢,為免去何骢不必要的疑心避忌,她很久沒有自稱“本宮”過了,多數時候隻說個“我”字。
今日大庭廣衆之下,重新稱起“本宮”二字,竟有些不習慣了。
管家看着楚照槿不肯讓步的樣子,知道今日來客是來者不善了,弓着腰應了聲是,給了守門的小厮一個眼神,走進門裡攥着袖子擦幹淨額頭上的冷汗,小跑着去喚二公子林策。
小厮們得了管家的意,眼睛都盯着恭靖侯府來的幾人,預備着去拿牆角立着的木棍。
楚照槿對這些提防的視線不以為意,懶懶散散地坐在燈挂椅上,靠着椅背,跷了個二郎腿,纖細的手指翻開賬本的一頁。
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罷了捂着嘴打了個哈欠。
完全顧不得什麼女子要恪守的禮節了——她先前也沒顧過。
隐戈還是頂着一張冷得不能再冷的死人臉,腰佩長刀,一身玄色勁裝,石像似的立在楚照槿後頭,連那魁梧的身高形體,也跟石像般魁梧高大,讓人望而生畏。
黑色的眼珠動了動,不動聲色掃向門口的小厮。
小厮們迎上隐戈的眼神,霎時背後生風,小步挪動着要去拿棍子的腿腳僵住了,鬓角樸樸簌簌流下連串的冷汗。
“風平浪靜的,她來做什麼。”
林策剛從後院兒姨娘的床上翻下來,急匆匆踩了鞋子,到門口才發覺穿反了,扶着管家的肩膀踉踉跄跄把兩隻鞋換回來。
“二公子覺得本宮是來做什麼的。”楚照槿單手搭着椅背,轉過頭去笑眯眯看着林策。
林策見她的笑容,更是倒吸一口涼氣了,慌忙拍了拍滿是褶皺的袍子。
大白天的,傾國傾城的小娘子,怎麼笑得這樣滲人,兩顆黑色的大眼珠子淬了毒似的盯着他。
端正了顔色,他的臉上也回以谄媚的笑容,“侯夫人是來做什麼的,都是光耀我定國公府的門楣,不如我讓下人安置個席面。侯夫人給我一個面子,臨席賞味一番,何必坐在門口吹風,來來往往的人看見了,以為我們定國公府招待不周。”
楚照槿還有一搭沒一搭翻着賬本,臉上的溫和笑意早消散殆盡了,面對林策的阿谀奉承,甚至沒給他一個眼神。
“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要本宮給你面子。”
她擡頭思索着,“定國公府的面子嘛,本宮也不是不能給,隻是需得定國公和定國公夫人相邀,大公子林勳也能勉強,至于你……”
目光在林策身上上下打量梭巡了一番,頗為遺憾地搖頭道,“你還是算了。”
聽完此話,林策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為了憋住滿腹火氣,耳朵根子都漲紅了。
恭靖侯府裡的人,不光眼睛淬毒,嘴也淬毒,句句往他心窩子裡插刀!
韋家造反,謀害聖命,韋興珠是他執意迎進門來的妾室,後頭又擡為了平妻,兩家有姻親關系,難免受波及。
是以定國公和定國公夫人向聖上釋了手裡的兵權,借口年老回博陽老家養病不再入京,林勳自請出京幾年,遠去蜀中當父母官曆練,才保住了定國公府的榮華富貴。
可便是再富貴,定國公府大勢已去,家裡隻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家不像家,更像是個華麗麗的空殼,他在京中沒有一官半職,當初阿谀奉承他為“詩魁”之人,也如林中鳥獸一哄而散了。
定國公府此情此景,楚照槿故意提起來府中的其他人,不是鐵了心要膈應他,還能是什麼!
這個心如蛇蠍的賤婦!
若定國公府一如往日如日中天,看她還敢不敢來此撒潑放肆!
見他隻敢生悶氣,敢怒不敢言,楚照槿眸中冷意頓時消散,重新綻開了笑。
“啧,心裡有話怎麼不罵出來呢,有火氣憋着傷身得很呢。”
手指掃了掃鬓角的碎發,“讓本宮想想你在罵我什麼呢。”
“賤婦?”
“言語淬毒?”
“心如蛇蠍?”
她每說一個詞,林策垂在身側的手就抖了抖,連在心裡無聲謾罵的膽量也沒有了,怕心聲皆被對方聽了去。
“哦,不會還在罵我扒高踩低吧。”
林策面如土色,裝出來的體面一掃而空。
壓着火氣直呼其名,“楚照槿,定國公府從來沒有得罪過你。”
縱是心中有将其千刀萬剮的心思,他也認得清局勢。
定國公府早就不敵恭靖侯府,被人欺壓到家門口來,背後沒人撐腰,千萬般火氣不甘也要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
若是從前恭靖侯府沒落時,莊家隻有受他欺壓的份兒!
“你的心聲,本宮都猜對了。”
楚照槿合上賬本,往腿上一拍,前仰後合咯咯笑起來,“你是沒有得罪過本宮,隻是本宮今日心情好,想挑個無權無勢的見人下菜碟。這不,湊巧就選中你了。”
不是喜歡扒高踩低麼。
不是喜歡恃強淩弱麼。
不是喜歡趁旁人無所依仗時仗勢欺人麼。
林策做慣了欺負人的角色,許是從未體會過被人欺負的滋味兒吧。
今日她好不容易得了空,索性來扮個惡人,讓林策體驗一回。
林策攥緊了拳頭,眼角的肌肉都在發顫,咬牙切齒道:“‘行善得善,作惡得惡,欺人自欺,害人害己’,你不要欺人太甚!”
楚照槿站起來,笑着給林策鼓掌:“好一句‘作惡得惡,欺人自欺’,這是鬼谷子之言,謀聖若知後世有林二公子,以此句勸人向善,定是欣慰。”
她面色頓時冷了下來,話鋒陡轉,“隻是林二公子大言不慚,不知你是‘行善得善’呢,還是‘作惡得惡’呢。”
林策背後一僵,視線也凝住了:“你什麼意思。”
楚照槿兩手交叉在胸前,回眸給立在身後的隐戈揚了揚下巴。
石像似的人物終于動了,隐戈得了命令,冷着一張臉走到了林策面前。
“你們要對本公子幹什麼!”
身體陡然被擡起來徹頭徹尾倒了個個兒,林策的呼救聲雖寥寥幾個字,聲線顫得起起伏伏。
隐戈動手麻利,等話音落到地上時,林策的腰上纏上了好幾圈麻繩,倒挂金鐘似的,頭朝下,腳朝上,吊在了房梁上。
“你一婦道人家,就該養在深閨相夫教子,如此抛頭露面,不顧禮義廉恥肆意妄為,敗壞夫家名聲,合該扔進河裡浸了豬籠。”
血湧上腦門,林策漲紅了臉。
這些腌臜話聽得楚照槿直犯惡心。
蕭國魚肆之中,被人棄之腐爛的魚肉上多生蛆蟲,看見這蛆蟲的惡心之感同當下一般無二。
不論魚肉是何等名貴稀罕之物,捕撈要花上漁人幾天幾夜,市面上又值得幾兩黃金,腐爛之時,蛆蟲隻會是惡心的蛆蟲,不會因魚曾經有多名貴而變得受人追捧。
定國公府就是曾經奉為珍馐的魚肉,林策就是隐匿在魚鱗之下,汲取腐肉養分的蛆蟲。
“終于把你的真心話說出來了。表面裝得再好有什麼用,一口一個禮義廉恥,一句不離勸人向善,被人一口一個才子地恭維着,實際開始就爛了,脫了那身華貴掩味兒的衣裳,走近了就讓人犯惡心。”
楚照槿從來不想和這樣的腌臜多說半句,誰讓她今日來是為某人出口積壓了十幾年的惡氣呢。
夫君不争氣,受了欺負一言不發,府裡總要有一人當家。
她便忍一忍好了。
門口的小厮要上前去救,隐戈跨步擋在他們面前,陰影罩下來,活像一座山似的。
紛紛扔了手裡的棍棒,沒有人敢上前去護主了。
蛄蛹掙紮了一番,待全身力竭,林策無可奈何平靜了下來。
倒吊着的姿勢,視線正好能掃到對面的茶樓。
陽光刺眼得很,可茶樓上的那尊身影,比太陽還刺眼,林策眯了眯眼,終于看清。
茶樓之上隻開了一扇窗,陽光正好從那處縫隙灑進去,落在臨窗而坐的那人身上。
莊衍懷手裡拿着的是一盞骨瓷杯。
烈日之下的光線照過白瓷,會發現胎面厚度并非均勻統一,而是有薄如蟬翼之處,陽光之下有镂花之态。
感受到遠處的目光,他放下了骨瓷杯,低頭看向了對面的定國公府,沒有喜怒的視線落在了林策身上。
林策本還想再罵,與莊衍懷的目光相接時,喉嚨像是被一隻手無情扼住,霎時噤若寒蟬。
他得罪過莊衍懷這尊活閻王嗎?
什麼時候!
腦中将所有曾經交惡之人的臉飛快對了一番,有什麼模糊不清的畫面閃過去,就是想不起來和莊衍懷有什麼恩怨過節了。
莊衍懷高中狀元,領兵出征,承襲爵位之後就得了勢,如今做了呈事司的都虞侯,是禦前一等一的紅人,他上趕着巴結都來不及。
不,他絕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楚照槿彎下腰,擋住了林策的一半視線,耐心告罄了,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還沒想起來?難怪讀這麼多年書,連個舉人都沒中過,原是腦子被驢踢過,僅剩下的一點都用在淫詞豔曲上了。”
這人當真奇怪,長大了穿上一身像人樣的衣裳,就同年少時犯下的惡翻了篇,再也記不得。
抑或是年少時,憑着父母“同孩子計較什麼”的開罪之言,肆無忌憚造下了許多罪孽,長大後連自己欺辱過誰都記不得了。
楚照槿攤開手,蕊絮便機靈撿起地上的一根棍子,遞到了她的手心。
她一本正經胡謅,“所謂以毒攻毒,腦子被驢踢過,便要同樣挨一頓疼,才能想起來事情原委呢。”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