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燕真揉了揉眼睛,身影在模糊的視線中逐漸明晰。
莊衍懷玄衣玉冠,踏過荒草而來。
她冷哼一聲:“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
莊衍懷踢走腳邊的白骨,負手站在韋燕真面前,溫煦的夕陽落在身上,照映着他好看的側臉。
鳳眸眯了眯,噙着笑意對韋燕真道:“姨母,今日天氣很好,不是嗎?這樣好的天氣,侄兒來送姨母一程。”
韋燕真恢複了力氣,從地上爬起來,斜眼看着莊衍懷:“你想殺我?”
她與不少人有過恩怨,想到自己落入這般田地,定會有人對她痛下殺手。
她沒有想過那個人會是莊衍懷。
表面上的溫和慈愛她維持得很好,對莊衍懷這個侄兒,她如親生對待,甚至比待何苒兒更好。
凡是何爍有的東西,也替莊衍懷裝備一份。
那場戰役過去了十二年,陳年舊事不曾提起,證據無存,莊衍懷不會發現其中端倪。
“本侯來殺姨母多沒意思,看着姨母在掖庭受折磨而死更有趣些。”
莊衍懷了解他的這位姨母。
韋燕真驕傲自滿一世,陷入萬難困境,她會怨旁人怨天道怨世間所有,獨不會怨自己。
“女子在深宮,本就隻有靠着聖上愛護這一條路。本宮不殺他們,終有一日,他們會來殺本宮!”
韋燕真額頭青筋凸起,歇斯底裡着,邊退後邊搖頭,“聖上眼下還在氣頭上,等他冷靜下來,會念及二十餘年的夫妻情誼,放本宮出去,到那時本宮仍舊是大鄞的皇後!”
“姨母話莫要說得太早。”莊衍懷撩開下擺,在枯井口坐下,扔給韋燕真一串珠玉,“這是誰的東西,認認罷。”
韋燕真靠着牆,遠遠看着那串珊瑚色的珠子,不真切地眯了眯眼睛。
跌跌撞撞走上去,拿起那串珠子。
“在哪兒發現的?”指尖顫抖,緊握着那串珠玉,她喉頭緊繃嚅嗫着,“這是苒兒的東西。”
莊衍懷:“萬明樓下,離何爍屍身不遠。”
韋燕真渾身發抖,拉開珠玉串的兩端,直至緊繃。
“啪”的一聲後,珠玉接連墜地,敲在坑坑窪窪的石闆上,聲響如雨落。
“十幾年,趴在身上吸本宮的血,還要親手殺了自己的親哥哥,陷害到本宮頭上!”
“這就是本宮的好女兒,本宮懷胎十月生下的白眼狼!”
韋燕真着魔一般撲向莊衍懷。
莊衍懷蹙了蹙眉,眼中盡是厭惡,側過身避開韋燕真,沒讓她碰到自己。
“看在多年親情,你放本宮出去半日,本宮要親手殺了她,殺了殺害我兒的真兇!”
種子自遠方飄來,泥土受到屍身血肉的滋養,荒蕪貧瘠的地方,野草瘋長之處,長着一片蒲公英。
莊衍懷看着韋燕真的瘋魔之态,心中閑适散漫,摘下一朵蒲公英,舉在空中。
等風掠過,把種子帶往遠處。
“急着去尋何苒兒做什麼,你的另一個仇人就在眼前。”莊衍懷輕輕碾碎綠色的細枝,朝着韋燕真,溫和一笑。
韋燕真愕然半晌。
“姨母以為,姜容漪一個久居深宮的嫔妃,沒有呈事司相助,從哪兒搜集到的陳年舊證?”
“你……為何要害我。”
心底暗生不祥,韋燕真察覺到什麼。
語罷,腐壞的木門再次打開,有人走了進來。
綴着蚌珠的繡鞋邁進門檻,鵝黃裙擺如雲流動,成了掖庭盡頭,這處破敗院落中,唯一的亮色。
“皇後娘娘做了虧心事,欠了萬人命,自己不清楚嗎?”
敲擊蹀躞的長指一頓,莊衍懷擡眼,濃黑的幽瞳中略過驚詫。
掖庭死過太多人,怨氣濃重,屍骨遍地,不是個好地方,小娘子是金枝玉葉,應是嬌生慣養着。
他不會帶她來這裡。
邁步過去,“回去”二字就要脫口而出。
楚照槿迎上他的視線,明亮的杏眸睜大了,佯怒着瞪了莊衍懷一眼。
沒錯,她就是自作主張跟來的。
莊與行,你能奈我何?
莊衍懷知曉她的執拗,沒繼續堅持,視線移到韋燕真身上:“十二年前,三萬條人命,姨母這麼快就忘了?”
韋燕真的臉驟然僵硬,慢慢擡頭,臉上的肌肉隐隐抽動:“你什麼意思,本宮聽不懂。”
“聽不懂?”
莊衍懷冷笑一聲,寒刃出鞘,在空中劃過一道銀光,落在韋燕真的脖頸。
“父親母親在地底,聽到姨母這句聽不懂,不知他們的怨氣會不會從黃泉地府跑出來,索你的命。三萬冷甲軍的血債也有姨母、舅父的一份,不是嗎?”
韋燕真嘴唇抽動,當年她和韋禮純确有參與,作為推手隐藏在幕後。
莊衍懷能洞察得這樣深,定是摸清了所有的線索,知曉了當年的來龍去脈和真相。
劍在頸側,刺破皮膚,滲出血珠,到了這種境地,任何辯駁都是蒼白無力的。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上輩子,在他戰勝北燕凱旋,被他們冠上亂臣賊子之名,剜雙眼,上刑場受淩遲的時候。
他知道得太晚了,當了一世的傻子,認仇者何骢做父,認賊人韋燕真做母。
莊衍懷脊背緊繃,涼意自腳底升起,雙手緊攥着,手背經脈凸起。
回憶中的痛和恨襲來,如潮水将他裹挾,他重生一世,就是靠着這些而活的。
自從遇見了楚照槿,晦暗昏黑的生命中照進一束光線,告訴他除了血恨,人活着還應當擁有别的東西。
手心被柔軟緩緩撬開,溫暖驅散了冰冷,把他慢慢從回憶裡拉出來。
莊衍懷回過神來,低頭看到毛茸茸的頭頂。
楚照槿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察覺到頭頂視線,她擡眸看着他的眼睛,莞爾一笑。
小尋在安慰他。
莊衍懷知道了小娘子為什麼堅持留在掖庭。
她怕他又做出傻事,貿然殺了韋燕真,去幽冥坊尋死。
腕間的蚌珠色澤溫潤,綴着的蓮花子碰撞,輕聲作響,香囊裡還有她給的平安符。
孑然一身的人有了眷戀,便不會再想回到一無所有的境地,眷戀變成了貪戀,他不會輕易放手。
莊衍懷收劍入鞘,握緊了她的手。
韋燕真還在等着他的答案。
“十三年前,韋禮純染上賭瘾,在幽冥坊的賭場欠下了一筆錢财,為償還這筆錢,他貪墨了八千萬兩白銀。一年後,恰逢北燕突襲,朝廷有戰事,正是需要銀子的時候,眼看朝廷要把貪墨的銀子查出來,賬上虧空急需彌補。”
“韋家發家不過兩代,積蓄不多,無力償還,若事情鬧大,官聲受損,禦史台口誅筆伐,不光職位不保,有牢獄之災,還能讓韋衡不得科考,讓你交出鳳印。”
莊衍懷話未說盡,見韋燕真臉色由震驚轉為灰敗。
他冷聲道:“正好有一批糧草要運往朔州邊關,韋禮純又貪墨了軍饷,去彌補上一筆貪墨造成的虧空。狼煙烽火不斷,前線的冷甲軍和邊城的民衆沒有了糧草,隻能吃戰死将士馬兒的屍體。到最後沒有了屍體,除了戰死,便是等着活活餓死。”
韋燕真遍體生涼,牙齒不住打戰,牙縫裡哆哆嗦嗦擠出了一句話:“你不要說了。”
人在高位坐久了,習慣了錦衣玉食的供奉,隻能看見雲巅之上那一層,很容易忘記下面人吃糠咽菜,住在茅屋土房的活法。
當年貪墨糧草,是她給韋禮純出的主意。
前線沒了糧草又能如何?
多死幾個人罷了。
血債血償的恐懼來晚了十二年。
人如掖庭,劍指咽喉,韋燕真開始懼怕。
黃泉路上,會有惡鬼分食她,萬世不入輪回。
“賬還沒算清呢,叫本侯如何住嘴不說。”莊衍懷步步緊逼,“若隻是斷了糧草,冷甲軍不至于全部殒命臨壁關,無一人生還。”
“韋禮純深谙為官之道,日夜揣測聖心,在何骢登基第二日,親往邊關,攔下所有援軍。”
“冷甲軍彈盡糧絕,孤立無援,為了保住臨壁關後的城池,戰至最後一人。”
心抽動着疼了一下,像是有什麼東西壓着,楚照槿喘不過氣來。
她隻知大概,莊衍懷從未将來龍去脈講得如此細緻。
當掀開未曾愈合的傷口,看清斷掉的筋脈和血肉,才能真切感受到其中的痛苦。
她仰頭看着莊衍懷的側臉,眉目舒展,神色如常。
說起這些沉重的往事,沒有想象中的憤恨,甚至嘴角還噙着一抹嘲諷的笑意。
莊與行,你很累的吧。
仇恨是一座沉重的山,背負着從前世到今生,隻有走的人,知曉道路坎坷,行路艱辛。
因為一直沒有忘記,所以再次提起,表面顯得那樣雲淡風輕。
“不光是本宮,整個韋家都在你的算計裡?”
韋燕真認真審視着面前的年輕男子。
看着他長大,自以為了解,實則二十餘年來從未看清莊衍懷在想什麼。
她以為莊衍懷和老恭敬侯一樣,攬下呈事司的都虞候,丢了清風朗月的好名聲,去做殺人賣命的爛差,憑的是對朝廷和皇帝的愚忠。
她錯了,同樣想法的何骢也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