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事司手握權柄,秘密查案,有抓捕訊鞫之權。
唾手可得的報仇良機。
莊衍懷搖頭:“怎麼會隻有韋家,十二年來,姨母還是不曾看透我。”
“你是想……”韋燕真背後惡寒,盯着莊衍懷的眼睛,頓感冰冷殺意。
喉間噎住,她捂住脖頸,張大了嘴,卻無法發聲。
莊衍懷給她喂了啞藥。
夜幕吞沒夕陽,荒草叢中,獨有韋燕真一人,陪伴她的,是化作白骨的屍身。
她拾起那枚金耳珰,以混濁的積水為鏡,給自己戴上,裂開了嘴唇,發出無聲的笑。
——
積水消盡,潭中清澈,空中凝結煙雲,霧霭中遠山絢爛。
楚照槿穿着千蝶雲形千水裙,外罩青綠褙子,烏發盤成小盤髻,鬓間插上各色珠花。
“怎麼樣,今天這身新做的衣裳好看嗎?”
小娘子出門前總要梳洗打扮一番,莊衍懷在門外馬車上等,聽見她的聲音,掀開簾子。
秋日之中,乍然撞進一抹春色,猶如花光柳影,翠竹如畫。
“好看。”莊衍懷點頭,目光勾勒過俏麗的眉眼、精巧的鼻子,接下來是泛着水光的朱唇,在白皙細膩的脖頸處停駐,伸手過去。
男子的氣息壓下來,近身來時,四目相對,周身充斥着冷冽的雪松香。
楚照槿指尖微微一緊,别開視線。
“璎珞偏了,我幫你扶正。”莊衍懷伏在她耳畔輕聲。
溫熱的鼻息落在耳廓,感到細微的酥麻,轉瞬即逝的親近後,楚照槿松了口氣。
心裡早給了自己頭上一記爆栗。
想什麼呢,他隻是想幫自己扶正璎珞而已。
雪腮浮上一抹绯紅,和胭脂重疊在一起,莊衍懷覺得她實在可愛。
“好看是好看,不過你确定要穿這身出去?”
近來京中多事,身心疲累,好不容易遇見大好天光,滿腔歡喜填滿心扉,哪有心思細細揣摩莊衍懷的言外之意。
楚照槿沒有理會,扶着莊衍懷的胳膊,踩着腳凳,登上馬車:“出去玩不穿好看的衣裳,那我該等到什麼時候去穿?”
看着莊衍懷,微微歎了口氣,無奈搖頭。
男女之間思想的隔閡,源自天生,後天不能教也。
楚照槿先一步進了輿車内,卻遲遲未等莊衍懷近來,探頭往外看,莊衍懷坐上了車夫的位置。
一身朱色勁裝,頭戴草帽,單手攬缰繩,撩開衣袍,彎着左腿蹬在車闆上,右腿放松垂着,慵懶惬意。
她微微晃了晃神。
如若莊衍懷沒有生在京城,兩世重複這樣的命運,他便該是這副潇灑肆意的模樣,成為江湖上最自由的佩劍少年郎。
“隐戈蕊絮在何處?就我們倆出遊?”
扶着車窗,朝前後望了一眼,隻有恭靖侯府這一駕馬車。
莊衍懷回頭,勾唇笑了笑:“還有它們。”
白鹘收翼,自天際飛落,落在馬車檐上,猞猁叫了聲,躍入車内,偏着柔軟蓬松的腦袋,反複蹭過楚照槿的小腿。
“駕!”
拉緊缰繩,馬車在寬闊的街道上疾馳,行人紛紛側目,視線移不開這位駕着馬車的紅衣少年郎。
他的身後,打扮精緻的小娘子扶着車門,被這突如其來的加速吓得花容失色,嗔怒道:“莊與行,你慢些!”
莊衍懷不聽勸告,聲音和着風聲:“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道阻且長,行則将至,然而……
這個所謂“好玩”的地方,楚照槿覺得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到了。
“怎麼來了東市?”
“東市有家首飾鋪子,收進一批和田來玉,我帶你來看看。”
“怎麼又來了西市?”
“西市新開了家茶樓,果子色香味俱全,我帶你來嘗嘗。”
莊衍懷駕着車,一會兒帶她去選兩匹布料,一會兒請她去品杯禦前龍井,兜兜轉轉走了一個多時辰,兩人還在長安城裡的市坊間打轉,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不過一路走來,各色的包裹堆成兩座小山,都是給她買的吃的玩的,楚照槿不想掃興,興緻勃勃地配合着。
不知目的地在何處,問起莊衍懷來,他緘默不言,一副餘有懸念的樣子。
坐在車裡,指甲都快薅秃了。
車簾掀開,莊衍懷塞給她一包櫻桃煎。
楚照槿眼皮發沉,微微擡了一半,聲音悶悶的:“接下來又要去買什麼東西?”
莊衍懷一躍,坐上馬車:“買夠了,我們出城。”
楚照槿眼前一亮,一拍大腿,陡然沒了困意,催促道:“好!快走!”
待她坐好,莊衍懷把缰繩在掌心繞上幾圈,餘光瞥了眼。
在馬車側後的位置,又閃過一道黑影。
收回視線,黑魆魆的眸中掠過一絲不悅。
真是一群難纏的蒼蠅。
——
此行的終點是樊川,時至初秋,清涼的秋風輕撫山野,如火的樹木枝葉中,仍藏着泛起青黃的綠意,斑駁多彩,搖曳生姿。
踩過地面,鞋底不及泥地,是層零落滿地的枯葉,走過發出嘎吱輕響。
蕭國的樹四季常青,生養在南方的孩子沒有見過北地的秋和冬,對遍山紅葉和漫天落雪有着天生的幻想。
上一世來大鄞後在深宮中,不見山巒,去歲嫁給莊衍懷,也是在秋日裡,整個秋天整理着府中的繁雜事務,沒有閑情逸緻來遊玩山水。
來樊川賞秋,這是頭一回。
“快跟上!”楚照槿興緻不減,走到高處,在一棵松樹後歇下,朝落在身後的莊衍懷搖手。
山路綿延,算不上崎岖,這條路應是山上的村民常走的,路面平整,并不難行。
白鹘有翼,猞猁天生擅長行走山野,放慢步子伴在她身邊。
莊衍懷望着她笑了笑,還是走得優哉遊哉,不疾不徐。
密林背後,山澗内流淌着一條溪流,水聲淙淙,清澈澄明,能看見水底岩石上漂浮的青苔。
爬了半晌的山,背後生了層細密的薄汗,發絲貼在額頭,才覺穿着這身衣裳,戴着鬓發間的珠花來這兒,都是累贅。
楚照槿捧起一泓清水,臉湊過去喝。
莊衍懷擋住她的手,卸下腰間的水囊遞給她:“髒,喝這個。”
楚照槿自小長在海邊,蕭王和王後對她嬌慣,下海捉魚采珠,都任由她去了,不似京城裡拘束在閨中,對吃喝都頗有講究的高門貴女。
山澗活水,她慣來不拘小節,并不在意。
想了想,還是灑開了捧在手心裡的水,接過水囊,打開木塞,清香撲鼻,迫不及待灌了一口下肚,驅散喉間幹渴。
“這是什麼,入口甜而不膩,酸而不澀,我很喜歡。”
“胡肆裡賣的青梅釀,胡人的做法和漢人不同,做出的味道也有差别。”
身側,白鹘和猞猁眼巴巴地望着,楚照槿會意,揉了揉猞猁的腦袋,從荷包裡拿出肉脯,喂給它們。
她舔了舔唇,還有青梅釀的酸甜,看着水面,倒映着自己和莊衍懷的臉。
與自己的大好興緻相較,莊衍懷薄唇緊抿,看着遠處不知在想什麼,始終興緻恹恹。
他性情乖戾,卻并不是不苟言笑的人,反而嘴角總挂着笑,隻是笑意不達眼底,不是真正高興,像是戴着溫和的面具,作為一種并不引人驚醒的防禦。
杏眸中閃過一絲狡黠,楚照槿捧起清水,灑向莊衍懷。
水面蕩開,掀起破爛,水花飛濺在空中,閃着晶瑩的光,落在莊衍懷身上,自額間的發絲、濃密的鴉睫上滑落,順着分明的鎖骨,滾入打濕的衣襟。
莊衍懷怔了怔,壓了壓唇角,忍了許久的笑聲悶悶的,還是從嘴邊溢了出來。
弓身伸手劃過水面,攬起溪水,回敬給始作俑者一捧清涼。
楚照槿側頭,伸手擋在面前。
躲避形同虛設,見莊衍懷眉間的凝重化開,她并非真的有意要躲開。
烏發鬓間綴着水珠,雪腮上閃着盈盈水光。
都是成過婚的大人的,還玩着小孩子喜歡的把戲。
兩人對視一笑,相顧無言地并肩坐下。
山野靜谧,鳥鳴清脆,溪水聲淙淙,莊衍懷開口,打破這番甯靜。
“昨日夜裡,韋燕真死了。”
“她走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她染上了癔症,一頭撞向牆面,自戕而死。”
楚照槿飲了口青梅釀,抿了抿唇,望着遠山的輪廓,思緒突然飄得很遠。
上一世的最後,韋燕真依舊是大鄞最尊貴的皇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活得很好。
萬蝶振翅,終起飓風。
冥冥之中,有很多事的結局,都在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