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暝暝,風透薄寒,蔥郁林間高樓乍起,晨光破曉如抽絲,鍍上萬明樓的第一層屋檐。
與之遙遙相對之處,是大鄞朝的皇宮大内,車馬整裝待發,宮女貴人肅穆而立,皆是準備着今日的祭天之禮。
“你來了。”姜容漪面對他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地站着,看着自己被雨水浸濕的鞋尖。
上次同他相見,也是這樣的下雨天,相逢在禦花園的雨亭中,收下他的藥材,不知回贈什麼,思來想去,贈給了他一枝春色。
說好的互不打擾,是她先食言了。
“娘娘喚微臣來,有何事相商?”何秉看着她的眼睛,和上次一樣,流露着淺淡而潮濕的笑意。
姜容漪好像有哪裡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還是進宮前的那個姜容漪。
又或許,長居這深宮數年,鬥轉星移,踩着破碎的琉璃瓦,腳被紮破流了血,也要咬着牙走下去,這樣的日子過着,誰都會變的。
像這天氣一般,所有花和景都在雨幕中,捉摸不清,那些經年已久的情愫好似被一點點沖刷掉,在内心的某處低窪堆積聚集起來,風吹過時,泛起淺淡的漣漪。
姜容漪擡眸:“聖上動用了不少人,不出半年,萬明樓就建好了,屹立在骊山,風雨不動,今日聖上攜各宮嫔妃動身前往萬明樓祭天,而姜家滿門尚在流放路上,受盡苦楚,生死未蔔。想起父親死谏時的執着,着實顯得愚蠢至極。肅王爺,那時的我,是不是也很蠢。”
踩在皇宮大内的土地上,說出這樣的大不韪之言,不是她的一時沖動。
毫無顧忌地宣洩内心擠壓的雨水和淤泥,隻是因為,面前是個何秉而已。
這樣的信任連她自己也感到詫異,她借用了原主的身體,和何秉相識不過短短一年,就迷失了兩人之間的邊界,說出這樣掏心掏肺的話語。
“娘娘,臣曾去過金陵的同泰寺,聽到了很多人在佛前的祈願,可若是世上真有神明降下恩澤,就不會有硝煙四起生靈塗炭,大興徭役民衆苦不堪言。熒惑犯心,東宮起火,而建萬明,聖上信了,便沒有人有資格懷疑和評判對錯。”
“但這個朝廷,這個天下,需要說真話的人,需要知不可為而為之之人,娘娘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人,娘娘更是如此。娘娘是臣見過的世上最聰慧的女子,豈能以“蠢”字亵渎冒犯。”
荷包裡,幹枯的繡球花瓣同香料混在一起,佩戴在最貼身的地方,淡淡的馨香逗留在衣裳,在潮濕的雨裡擴散開氣味,逗留在姜容漪的鼻尖。
她笑了笑,何秉對那位姜容漪用情至深,藏得再好,還是會從不經意的細節中露出馬腳。
姜容漪想利用何秉的“情”,即使這樣的利用是卑劣的。
“深宮裡說真話的日子太難過,說違背良心的假話似乎過得好些,在聖上面前,把不喜歡說成喜歡,把不好說成好,悲恸不能哭,委屈也必須笑。”
何秉抿了抿唇,攥了攥下垂的手。
他沒有資格為她擦淚。
“娘娘請看。”
何秉轉動手裡的折扇,微風拂過姜容漪的臉時,那把折扇别回了腰間,手裡憑空出現了一枝海棠。
姜容漪知道自己失禮,轉過身擦去臉上的淚,破涕為笑接過那朵海棠:“肅王爺竟還會變戲法。”
“能為娘娘分憂,臣什麼都可以學。”何秉見她笑了,心安定下來,唇角也勾着點笑意。
笑意不達眼底,心中隻有對姜容漪的心疼。
這是姜容漪頭一回對他面前訴苦,宮中日夜漫長,她天生性子冷清,過得自然不如受寵的嫔妃好。
“本宮不想繼續在宮中這樣任人欺負地活下去,本宮想去萬明樓,奈何前有皇後娘娘阻攔,将本宮困在宮中,還請肅王爺幫我。”姜容漪朝何秉鄭重行禮。
何秉扶起她,明白她話中之意:“你要争寵?”
心口被猛然揪了一下,鑽心地疼。
進宮的嫔妃總會有這一日的,姜容漪的這一日終歸是來了。
隻要她能過得好,任何要求,他不會推辭半分。
何秉望着她手裡的海棠,柔聲安慰:“去萬明樓……不難,娘娘莫要擔心,我來想辦法。”
——
車馬走到骊山,雨勢漸小,天光清明,濕軟泥土上的車轍,從城門直達萬明樓。
“雨天地滑,你慢些來。”莊衍懷伸手去扶小娘子下車。
楚照槿怕地上的淤泥會濺上裙擺,擺弄着自己的衣裙,把快要拖到地上去的裙袂縮得短些,沒注意到莊衍懷伸過來的手。
無意冷落了他。
莊衍懷攬過腰身,徑直把她抱了下來。
“放肆。”楚照槿輕呼一聲。
楚照槿穩住身形,輕拍他的肩膀,嗔怪道:“今日是聖上祭天,宮裡的貴人還有朝廷的勳爵都來了,大庭廣衆之下,這樣多不像話。”
朝四周張望一圈,還好路況難行,同行之人都顧着自己的事,沒在意他們這邊。
莊衍懷看着她處處顧忌的樣子,心裡翻湧着淡淡的不悅。
一句“放肆”是她作為公主常用的呵斥,分明還把他當做外人。
她這是嫌自己拿不出手嗎?
扶着她的後腦,手指探進蓬松的烏發中,薄唇落在雪腮上,輕啄一口,更加得寸進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