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槿悠閑嗑着瓜子,目不轉睛看着台上孫娘子的好戲。
水袖甩出,銀槍揮動,銅鑼絲竹奏響,金玉堂内的氣氛直到高潮。
拍手叫好時,頓覺口渴,尚未轉頭去尋口水潤潤嗓子,茶碗正巧從天而降,出現在面前。
楚照槿愣愣神,看清眼前之人,接過茶碗:“怎麼,呈事司何時盯上我了,勞駕侯爺親自出山監視我。”
在茶室裡發生的種種刻在了腦子裡,這兩日看見自己的手和系發的絲縧,神思總忘不該去的地方遊移,不安生得很。
莊衍懷看得出她還氣着,未發一言,撩起朱紅袍角,坐在了楚照槿身邊。
“軟榻那麼寬的地方不坐,偏跟我擠在一起,你是不是有病。”楚照槿别開臉,起身換到另一處上,同莊衍懷保持距離。
莊衍懷薄唇勾着,胳膊撐在隔着兩人的矮桌上,挑着一雙鳳眸,饒有興緻地看着她。
見她不搭理,隻顧看孫娘子的戲,丢了包裹放在她腿上。
“打開看看,賠給你的。”
楚照槿垂眸,包裹裡是裙钗首飾。
想到衣裙上打濕的一片,霎時雪腮绯紅,掩起包裹放在了一邊。
莊衍懷道:“你不謝我?”
楚照槿拿起身邊放着的話本子,兩指捏合上全部書頁,把側面調轉給莊衍懷看。
她眯着眼睛扯出個頗為假意的笑:“看看這話本子,你的臉皮就是這個厚度。”
莊衍懷揚着的唇角顫了顫,很快平複,懶洋洋點了點頭,似乎是并不準備辯駁:“你罵得真好聽。”
楚照槿出完的一口惡氣又回到了肚子裡,剛喝進嘴裡的茶水差點噴出來。
看着眼前的人,側了側頭,簡直不可置信。
若不是她親眼所見,誰能相信莊衍懷是這樣的潑皮無賴。
放下話本子,變了臉色佯怒道:“是你弄髒了我的衣裙,我憑什麼要謝你。”
莊衍懷玩着腰間的玉穗子:“不敢借此事在夫人面前邀功,我堂堂小恭靖侯,屈尊做了床下之君,夫人不念我功勞,也該念我苦勞。”
這件事,楚照槿早就想問了,莊衍懷自己提起來,正中她的下懷。
正巧一曲唱罷,四下安靜,心裡在乎得不行,等着莊衍懷的答案。
又覺得表現得太過期待,是否失了自己的面子,讓臭狐狸拿捏了去。
她絞盡腦汁找了點事做,走到靠欄邊,扔了一袋銀子給樓下小厮接住:“賞給孫娘子的。”
“我聽聞消息,有人要陷害忠烈遺後,趕到那裡去時,發現有人快我一步,将董甯珈救走了。”莊衍懷看着她撐着靠欄的背影,斂眸失笑。
楚照槿低低哦了一聲:“我進到房間尋耳铛時,你以為來者是要陷害董甯珈之人,故此躲在了床下?”
“不,我知道來人是你。”
“那你躲什麼躲。”
“我知道你也會躲進來。”
楚照槿猛然回頭,看見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氣得咬牙:“你又算計我。”
莊衍懷搖頭,義正詞嚴道:“不是算計,我怕你一個人在床下孤單。”
楚照槿長舒一口氣,心想不能在“床下”的事上繼續聊下去,否則她要急火攻心氣死不可。
莊衍懷這個瘋子,腦子和旁人長得太不相同。
“看來你來茶會是為了救董甯珈。”
莊衍懷:“董甯珈是忠烈遺後,董家和莊家說起來,有相似之處,戰死臨壁關,無人收斂屍骨,但我并非良善之人,更不屑于伸手于韋家的閑事。任憑韋家前廳後院鬥得硝煙四起,董甯珈被陷害至何種慘狀,與我何幹?”
“董甯珈有難,我猜你定會出手相幫,這本是好事,可你從來不顧自己安危,把明哲保身的道理抛在腦後。假意同董甯珈交惡,讓韋衡當衆出醜,和九荼閣主達成交易散播小字報,又利誘季小娘玩弄韋家人心,于董甯珈遭逢陷害時挺身而出。以上種種,但凡暴露,救人不成,反而引火燒身。”
“我去茶會是怕你遭遇不測。”
楚照槿心弦一顫:“竟是我錯怪你了。”
低聲嘟囔着,“還說沒監視我,這些事你怎麼都知道。”
莊衍懷心情大好,慵懶靠在軟榻上,視線落入那雙杏眸中,像是要看穿什麼。
腕間沒了絲縧,仍舊殘存着隐隐的拉扯感,到底是留戀着那時的旖旎。
此番哄好小娘子,下次方可便宜行事。
——
“給我看看。”
“别搶别搶,我也要看。”
女使們搶着一張紙瞧,看完臉上無不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神色。
捂着嘴,瞪着眼睛,或驚訝不已,或幸災樂禍。
季小娘訓斥道:“一個個不好好幹活,都七嘴八舌聊些個什麼呢。”
大娘子的位置近在眼前,隻等時機成熟,她事先拿出了大娘子的款兒,管教起府裡的下人來。
女使們猛然噤聲,個個端正了神色,将小字報藏在了身後。
季小娘放下團扇,伸手冷道:“拿出來,否則都去院裡給我打闆子。”
女使瞧了眼季小娘的眼色,奉上了小字報。
季小娘隻看了一眼,臉上哪裡還見得到半分冷意,捂着胸口笑得開懷。
“喬曦整日在韋興珠後頭伏低做小,到頭來竟這般豁得出去。眼看着定國公府要上門向三房提親了,有了這一遭,這樁婚事算是泡了湯,還搶了韋興珠日思夜想的心上人。韋興珠好生蠢笨,輕易中了喬曦的圈套,青天白日不知羞恥,在人家的府裡同陌生男人敦倫,被自己母親捉|奸在床。”
貼身女使附在季小娘耳邊低聲道:“聽聞韋大夫人進屋的時候,開始喚的是董大娘子的名字。”
季小娘故作驚訝,用團扇捂住了嘴:“這麼說,躺在那張床上的不該是韋興珠,而是董甯珈?”
沒想到韋家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聲,敢做出這樣毀人名節、喪盡天良的髒事。
聰明反被聰明誤,中間踩了空,這盆髒水陰差陽錯地潑到了自己身上。
女使道:“眼下這小字報傳遍了京城,都說韋家上下家風不正,接連當衆出醜,可惜董大娘子将門虎女,品性光明磊落,當初看錯了人,誤入不積善之家,蹉跎年華,耽誤光陰,咽下多少不為人道的委屈。董家滿門忠烈,好人沒好報,留下的孤女竟是這番下場。衆人都勸董大娘子該盡早離開,為自己尋條出路。”
季小娘歎了口氣,點燃小字報的一角,看它慢慢燒成灰燼:“看來啊,休妻是不成了,得和離。”
女使:“董大娘子苛責咱們小娘,至今身上的傷還未好全呢。她倒好,借着和離全身而退,長安城裡的人都憐惜她。小娘就該站出來說兩句,讓小字報也寫上董大娘子的真面目。”
季小娘低眉,聲線哀婉:“怪她做什麼,董大娘子受盡苦頭,怨氣難消,借着我撒撒氣罷了。都是苦命人,和離她便能拿回嫁妝,帶着病重的母親生活能寬裕些。”
撫着臂間的鞭傷,至今隐隐作痛。
為了博得韋衡同情,對自己狠心用大了力道。
肚子裡的胎兒踢了一腳,似是在提醒她要看清楚形勢,也要記得楚照槿對她的威脅。
有些事,隻曉得吃的韋三夫人看不出,她心裡卻明白。
她的目的已經達到,日後能過上國舅府嫡長子正妻的尊貴日子,有衣食無憂,有尊貴身份,不該說的話爛在肚子裡,對誰都好。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韋家祠堂這邊,陷入了一片死寂,祖宗牌位前的香燃得斷了半截,煙霧袅袅升起,空氣似煙濃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和離書就攤開在面前。
董甯珈本做好了在韋家度過餘生的打算,既入鳄池狼窩,便爬不上來。
嫁進韋家的第二年,她曾試着逃出了韋家,四顧天地,董家家破人亡。
看着董府裡長得比人還高的雜草,她明白自己早已無處可去。
這封和離書,原本是早就放棄的奢望。
“大娘子,您可以簽了。”
董甯珈默了默,數年來的委屈和不甘到這一刻揪着心腸,而輕松和歡愉隻占半分。
“好。”
提起筆,在和離書上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
董甯珈。
今日之後,不再是哪家的可憐遺後,不再是韋家兒媳,韋衡的大娘子。
隻是回到待字閨中時,那個原本的董甯珈。
“離了韋家,你連家都沒有,還有你那藥罐子的娘,我看你們日後能怎麼活!”韋衡朝着董甯珈扔了筆,撣了撣衣袍,要奪門而出。
董甯珈低頭,看着裙擺上留下的墨痕。
長長的一道,從腰間連綿到雙膝,斷斷續續的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