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巨石落入水中,街上嘩然,對楚照槿避之不及的行人紛紛回眸,顧不得趕路了,聚集到楚照槿面前,審視的目光落到身上,猶如千萬隻螞蟻,楚照槿渾身不自在。
長安城裡人口百萬,最不缺的就是閑話,莫說大街小巷私密傳開的通奸之聞,不入流的走腳商販,多有違法亂紀的不當行徑,便是衣冠楚楚在朝堂之上高談闊論的京中官員,绯色轶聞算不得鮮見。
可此事不同,一夫一妻當街攔住楚照槿的去路,控訴的是莊衍懷欺辱民女。
雖說此一時彼一時,人們的記憶大多短暫,若一人多年承蒙世人美言青眼,一朝身有污點,便如素布進染缸,曾經的所有行過的好事都不得作數,從此洗不幹淨了。
呈事司畢竟重啟不久,長安城中的人還恍惚記得,在人人眼中閻羅厲鬼般的都虞侯誕生前,他還有個名字,是小恭靖侯莊衍懷,那個長安城中适齡女子心中未來郎君的首選。
“不嫁天上美仙君,思慕侯府狀元郎”,大多數人眼裡的莊衍懷,文能高居榜首,武能保家衛國,多年的贊頌難免會失之偏頗,人們口口相傳,甚至得出了莊衍懷生下含玉的神話故事來,莊衍懷在他們心中,媲美神仙。
常年誦佛念經的信徒,妄圖成仙的修士,若有朝一日,發現自己笃信多年的神祇不光是假的,還是作惡多端的惡靈所化,沒有人能泰然處之,不瘋魔報複世間,都算得心志堅定了。
楚照槿:“光天化日,平白無故,便找到我跟前來哭訴,我哪知你們懷的是什麼心思,總得讓我知曉你們是誰,再談論旁的。”
面前的男子自報家門:“侯夫人,草民名為郭虎,是城東郭家莊的農戶,此人是我娘子羅氏,就是個街上沽酒的,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本分人。”
羅氏面如土色,眼睛哭得紅腫,郭虎一開口,羅氏就不住揩去臉上的淚。
同為女子,楚照槿難免憐憫,命蕊絮上前扶起羅氏,遞了快錦帕給她擦淚:“你先别哭,慢慢說,若真有此事,找到我跟前來,我必不會閉目塞聽,充耳不聞。”
羅氏道了句謝,喉間哽咽,聲音嘶啞,聽來是哭了多日了:“我就知曉侯夫人心善,不會不管不顧。”
楚照槿背後像是被什麼東西戳了戳,生出的恻隐之心連忙消減下去,生出隐隐的不适來。
說上兩句,便一口一個主持公道,在衆人面前稱她良善,事情還未說清,就把她架到了道德高點,但凡她說出一句錯處下不來台,這些看熱鬧的必然群起而攻之。
這不是受了欺辱,委曲求全,讨要公道的态度。
楚照槿皺了皺眉,隐忍不發:“你們上來便指控我夫君行為不端,哭訴了這麼多句,也不見你們說清楚我夫君到底做了什麼事,時間地點事件始末還記得多少?”
羅氏兩腿一軟,說着又要跪下去,樊香梅會意,箭步上去把羅氏架起來,不讓她再跪了:“好好說話,别動不動就跪。”
郭虎扶接過羅氏,對着樊香梅哈腰:“三日前……”
“你先住口。”楚照槿見羅氏緘口不言,而郭虎說得激動,故意打斷了他,“此事你并非苦主,不必多言,讓你娘子自己說來。”
她在蕭國做公主,在大鄞做侯夫人,上輩子還當過宮女,身份不嫌多,不過此等斷案的事,還是頭一回見,說來她起點頗高,首次有機會拍下手裡的驚堂木,遇上的便是清官難斷的家務事。
同莊衍懷朝夕相處,在氣頭上稱他過不少次“流氓”,都是口中罵罵罷了,成婚那日,她不讓莊衍懷碰自己,他便無一次逾矩。
她見過莊衍懷從小坎坷,幼時在北燕連話都不會說,自無人教習其善惡道德,也許他本性惡劣,可也斷不會做出此等傷天害理的事。
羅氏的遭遇,隻有兩種可能,誤會或編造,不會是莊衍懷為之。
結果不難猜,她是拿着答案找問題,按圖索骥,難的是如何在莊衍懷名聲大敗的關隘上,打破所有人的偏見,讓長安城中人相信莊衍懷。
如果不能在此還莊衍懷一個清白,今日後此事公堂對簿,能查明真相,閑話早傳出了百十裡,早失去了給莊衍懷正名的機會。
楚照槿對着羅氏道:“在公堂上,冤情亦是需要苦主自稱,你夫君替你說再多,也不能代表你的證詞。”
羅氏懂了楚照槿的話,有些難以啟齒,聲音支支吾吾:“事發在三日前……康平坊萬花樓,亥時正刻。”
楚照槿問:“康平坊萬花樓是煙花地,你一個已嫁婦人去那裡做什麼?”
三日前,亥時正刻,莊衍懷的确未放衙歸家,她記得那日等了莊衍懷許久,一桌子菜熱了又熱,到後半夜,也沒見他人影。
羅氏低了頭:“那日我接了萬花樓的單子,去給樓裡送酒,本是送完酒就要走的,侯爺就帶兵闖了進來,羁押了不少人,我吓得路都走不動,怕呈事司把我也給抓起來,便找了個房間躲起來。”
羅氏說着說着,揮淚如雨:“後來,我聽着外面的動靜小了,從床底下鑽了出來,以為自己能安然逃走,誰知……誰知侯爺闖入了房中,便欺辱了我。”
“真不是人啊!”
“衣冠禽獸!”
“可恨我們從前都看錯了人!”
人群中謾罵漸起,張張臉上都洋溢着怒氣,罵起莊衍懷義憤填膺,卻無人敢直呼其名,楚照槿心中一哂。
當初這些人,想盡辦法巴結莊衍懷的時候,笑得有多燦爛,如今罵聲就有多高,唯恐落在後頭。
“啪”的一聲,不知是從何處扔來了一顆臭雞蛋,落在了恭靖侯府的轎頂上,變質的蛋液順着流下來,散發着難言的惡臭,令人作嘔。
“不得放肆!”
楚照槿拔高了聲音,嗓音壓過了鼎沸的人聲,“羅氏,你該當知曉口說無憑,可有實證?”
沉寂了許久的郭虎重新開口,上前抱住羅氏,大呼:“娘子,我們歸家,我們不尋公道了,不論旁人說你什麼,我郭虎都不會棄你而去!”
楚照槿眯了眯眼,好一副驚天地泣鬼神的情深夫妻。
羅氏搖頭推開郭虎,在大庭廣衆之下,脫去了半截的衣物!
衆人無不驚呼,見她遍體傷痕,自诩正人君子者,紛紛垂目避讓。
羅氏閉了眼睛,泣淚如血:“侯夫人,這就是證據。”
楚照槿微微颔首,擺了擺手,樊香梅貼心為羅氏斂合了衣物。
“人證物證俱在,為何不去報官,反而來尋我?”
羅氏眸中傷感:“如今誰人不知,京城是呈事司的天下,侯爺對百官行監察之權,我去報官,先要挨三十棍不說,青天老爺礙于侯爺權勢,也不會為我做主,可侯夫人不同。”
楚照槿:“有何不同?”
羅氏喉間一噎,想不到楚照槿會這樣回答,張了張嘴。
楚照槿一笑,沒讓羅氏說話:“又想說我心善?”
她話鋒陡轉:“你若來得早些,該當知道我剛入這鋪面裡,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眼下長安城中沒有幾個人視我為善人,你便這樣笃定,我心善?按照正常的思慮,我和侯爺是夫婦,你們夫婦一體,我和侯爺亦是,你該想到比起為你做主,我沒有那麼高清亮潔的可能性更大。”
“是我們夫婦看錯了侯夫人,我承受他人指指點點,早沒有底氣再活在這世上,不如就當街死了去!”
羅氏面色灰白,聲嘶力竭,說着就要朝當街牌坊的石柱上撞過去。
蕊絮和樊香梅二人早有預料,眼疾手快拉回羅氏,控制住她,免得羅氏再去尋死。
“錯的又不是你,你死什麼,做這樣的傻事是親者痛仇者快,最是不值。”
羅氏以為楚照槿是在勸慰自己,那張失了血色的嘴唇顫了顫,剛想說什麼,便見楚照槿步下台階,幫她理了理被冷汗打濕的鬓發,輕輕莞爾,那笑意不達眼底,卻像是一把鋒利的劍,穿透了羅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