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衍看着她遠去的身影,低低笑了兩聲。
萬籁俱寂,參天的銀杏間,蟲鳴躁動。
圓臉的小沙彌扯了扯顧衍的袍子,湊在他的腿邊遞上來一條紅綢,學着師兄們的語氣道:“施主,我看你在這兒站了好久,是想挂一條祈願帶求姻緣嗎,雖說來祈願的女施主居多,男施主也是偶爾有的。”
顧衍接過那根紅繩,伏在案幾上寫了寥寥數筆,他的字潇灑中不失遒勁,落筆出鋒,宛若深潭遊龍、雪底蒼松。
他斂了衣袍輕身躍上了樹杈,挂在了高處。
傳說中,祈願帶挂的越高,神明越能聽到善男信女虔誠的心聲。
小沙彌的個子還不如顧衍的腿長,張大了嘴巴仰望着他挂祈願帶的地方,仰得脖子都酸了。
等顧衍走了,他扯來目力過人的師兄:“師兄,那位施主寫的是什麼。”
師兄望着淩于其他密密匝匝的紅綢之上、快要觸及樹梢映入月間的祈願帶,他費力眯了眯眼睛。
半晌,他才重新開口,胡亂摸了把小沙彌光溜溜的頭,笑道:“夜深了,師兄看不清。”
“師兄你肯定看到了!你說的,我們和尚不打诳語!”
“當真沒有。”
晚風微涼,銀杏葉沙沙作響,紅綢在那片璀璨的金黃中揚起。
——違逆天意,吾命不久,願換照槿千秋。
——此生順遂無虞,韶輝與日月同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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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們該走了。”樊香梅道。
馬車停在城門前,在晨光微熹中勾勒出一片昏黑的影子,開城門的士兵舉着火把,給他們送行。
天剛剛擦亮,販夫走卒還未出來叫賣,街道上空無一人。
楚照槿斂回目光,問:“他不來嗎?”
何秉替顧衍解釋:“許是有事。”
“我回京同他本就沒什麼關系的,不來是自然。”楚照槿笑了笑,搭着樊香梅的手上了馬車,“多謝王爺這段時日的照顧和安排的車馬,勞煩相送。”
何秉颔首:“無妨,願公主順利進京,莫誤了婚期,公主還有要見的人呢。”
“我是要快些,或許小恭靖侯已經回京了,告辭。”楚照槿并未将此番臨行囑托放在心上,吩咐車夫,“啟程吧。”
上一程的路走完了,有些同路者會兜兜轉轉在下一程路上重逢,有些同路者卻一生都無法再相遇,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對于楚照槿來說,在岔路上認真作别,這就夠了。
無須作詩留千古,無須駐馬銜杯問。
人生長路漫漫,唯一的同路者唯有她自己,不論有所期待的人是否會來送行,她都會策馬上路。
前程還長,她從來都要向前,也隻有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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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馬衆多,車隊走得很慢,沿着河流徐行,馬車在泥地上走得搖搖晃晃,其中的小娘子被颠得來了睡意,靠在女使身上小憩,全然不知在他們車隊的不遠處,有人隐匿在密林中策馬緊跟。
“啧啧啧,這是誰。”何秉登上城樓,看着遠處不滿道,“莊與行,這還沒把夫人娶到手呢,就把貼身侍衛給她用了,那我何忘執算什麼。”
“我還自以為是你莊與行的摯友,上次找你想借隐戈用用,本王低聲下氣求你數次,就差修個祠堂給你供起來了,你都沒同意。果然,還是夫人好啊,朋友算什麼,我也要去娶個夫人。”
顧衍輕飄飄道:“行,你去,多少人就等着你這句話。”
他經年遠在邊塞,何忘執卻不是。
從長安城到江南道,前有權貴,後有豪奢,誰不想把女兒嫁給當朝王爺,這麼多年肅王後院沒有一妻一妾,何忘執有他自己的執念。
“說本王?你好意思。”太陽出來得很快,何秉被陽光刺得眯了眯眼,“你在城樓上面看着有何用,她知道你來送她了嗎,知道你做的事嗎,你大大方方下去又如何。”
顧衍望着車隊消失的方向:“我曾經給自己立個誓。”
何秉:“什麼?”
顧衍沒有回答他。
今生今世,他不會再給人送别。
他也曾站在城門與千萬人作别,他們受過他的一句“前路珍重”,便無一再有歸途,他想給他們收屍,卻不知他們是黃土中的哪一捧。
她要走,他遠遠看着就好。
他不需要她回頭看向身後,隻要她能回到自己身邊。
所幸無需太久。